【金荷志·暮雨河山篇】 二十九章 本篇完
二十九章
王天风向前一倾身攥住明楼的手,他怕他克制不住愤怒至极的杀意。
明楼的手凉的怕人,被王天风攥着倒没露出反抗的意思,不知他是气得发懵了还是有别的打算,静默地伫立在黑暗中,像是降临人间的死神。
王天风只得用力攥着,他看向他们对面的人,希望他能说点什么做点什么别让局面失控。
云石洁白如旧,夜幕下的断壁残垣更显凄凉,熟悉的清瘦身影倚着墙坐着,受了不轻的伤,身下一大滩黑色的血迹,正从建筑的边缘不断滚落。
他周遭是坍塌下来的石卷,黑雾不再流动,烧焦了一般漆黑而死气沉沉。
听见响动,他费力的抬起头。
凌乱碎发间露出湿润明亮,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
是阿诚。
王天风觉得一阵眩晕,眼前的阿诚仿佛就是他,又似乎根本不是他。
没人知道他是何时成为死灵法师的,他的力量早已强大到不可思议,明楼和王天风都清晰感受到此时阿诚身上那种与常人迥异的气质,是一团燃烧在黑夜里的火焰,沉默中蕴藏着力量,他们就是因为这个才始终不敢辨认。
王天风惊骇的不知该作何反应,不是为强悍的力量所震慑,而是因为明摆着,阿诚骗了他们。
王天风看了一眼明楼,眼神空空洞洞,是了,他就是气懵了,同自己一样不知作何反应。
而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明楼吸了口气,张开手上一张强弓,龙雀刀已毁,这是先前张立宪留给他们的血海军之物。
“明楼!”
王天风伸手要挡,明楼一丝冰冷眸光将他钉在原地,平原危在旦夕,血海军即将倾覆。
弓弦已满,朱漆的羽箭凄厉如血。
时光没有停息,受了重伤的孩子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却在那一刻被寒芒穿透,羽箭呼啸着没入他身后虚空,一蓬血花才在他肩头绽开——王天风看得分明,只觉一阵毛骨悚然,明楼那一箭瞄的是阿诚眉心,不想阿诚站起来才避了过去——杀意清晰,干净利落。
王天风也绝想不到接下来的事,明楼也没有。
踉跄着走近的阿诚没有看他们而是朝天空甩了甩手,一连串空气爆裂的细响追着看不见的鞭花,不显眼的银光在他手里流动。明楼的第二支箭搭在弦上,却迟迟没有动手。阿诚没有看他们,径直走过他们身边,王天风伸手想去扶,被他不着痕迹的躲开了,这种拒绝不止王天风,连明楼心里都是一阵说不清缘由的刺痛。
回应阿诚的声音从天上来。也从平原上来。
心事已了仰头迎接灭顶之灾的虞啸卿在那一刻相信天上定有神明,一次次救他死里逃生,微弱的火光映出龙群猛地一滞,屠戮战场的音刃胎死腹中,却照不出天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直到黑云黑雾散开,不知何时升起的月亮映出极细的银光,身形庞大的骨龙被这些银线死死勒住了脖颈,也不知这些银线究竟是什么,骨龙死命相挣之下紧绷的似乎随时要断掉。
虞啸卿可不会闲着看热闹,就在所有人望向天空的片刻,虚颅自人群中一跃而出,金刀如风,联军的大贵人近在咫尺——
“投降吧!”
虎啸山林,凉征低沉的嗓音传遍芳山上下,连贯了夜月烽火,绝处逢生,定局之音里饱含着压抑了太久的死亡与鲜血。
高塔之上,王天风听见他的声音几乎要松了一口气,他渴望一切残局自有虞啸卿去收拾,可他更清楚,那远不是现实。
明楼放下他的弓,他脸上看不出对先前那一箭的任何感想,他面无表情,在云石与明月的幽光里一言不发地看着阿诚——
银线的另一端握在阿诚手里,也只有从这个角度才能看出那其实是一根细得过分也长得过分的鞭子,鞭梢缠在拼命挣脱的骨龙脖子上,阿诚似乎不把它们当回事,毕竟他一个人就能拽住整个龙群,那力量早不是明楼王天风可想的了。
阿诚的身体被骨龙亡命的力量拖拽的不时摇晃,风吹着衣衫勾勒出明楼熟悉的瘦削模样,明楼怔怔的看着,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帮他一把,更不知道自己是在探究,还是在困惑。
阿诚没有回头,为的不是龙群,而是身后正在看他的人,在他身边久了,多少知道他在想什么,然而他们之间的鸿沟,事到如今除了沉默无法开解。
咔擦——轰隆隆——
银鞭齐刷刷勒断了骨龙的脖子,坠落的龙骨在平原上激起滚滚烟尘。
血海军反扑,大局已定。
夜风吹着惨白的废墟,月光轻轻颤抖。
倚着残垣颓坐的,换成了明楼。
他谨慎地看了一眼走近的王天风,王天风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说不出话,就这样走他身边,选定了自己的立场。
再看向对面的阿诚,王天风不由苦笑。
他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的出现彻底毁了明楼。
就算明氏无论如何都要覆亡,何至于非要让明楼如此的百死莫赎?
石人都要落泪,阿诚啊,你到底知不知道明楼这个人,最难亲近最难讨好,可他一旦信任你对你好,那就真的是一点防备和退路都没有?他从小就是个少爷,从小就是这么从云端俯览众生,施舍也好怜悯也罢,给予与保护都是他自认为应当做的,他没想过这些就是感情,而和感情一起送出的,还有伤害他的机会。阿诚啊,你当然有你的道理,你也当然是我珍视的人,但这一次我站在他这边,因为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明楼他……其实是很天真的。
“阿诚。”
明楼还是第一次见阿诚满身是伤却浑不在意的样子,他的眼神清澈又勇敢,像一名真正的战士,这让明楼觉得有些骄傲。
他们的目光相遇,明楼注意到那些细小的波动,阿诚有话想对他说,但他迟迟不说,是否自己也知道说与不说同样没有意义?
现在你看清你预见的坏结局是什么样子了,阿诚。
“现在就走吧,我不能送你了。”
“大哥……”
这是今晚阿诚第一次说话,开了口又噎住,脸比云石还白。
明楼没有理会他的凄惶,只把自己的话解释了一遍:“拿到你想要的就不要再逗留了,除非你对我的命也有兴趣。”
阿诚看了明楼一会儿,夜风吹抖他的银鞭,他的眼睛比金属和月光都明亮。
王天风扭过头去不忍再看。
……
塔顶明灭的光阴里,依稀能辨认出剩下两人。
夜风穿过废墟,直到一点火光闪动,紧接着又是一点。
“你打算怎么办?”
明楼第一次知道王天风还收藏西方的烟卷,不过他一个摆弄香料和药材的,也不稀奇。
咳咳。
王天风被呛得鼻涕眼泪,明楼看他好似看一个傻子。
“我就不能混到明天再去想?”
明楼接过王天风递给自己的那支烟,捏在手里没有吸的打算。
王天风推他,“你试试,这玩意儿劲儿真大。”
明楼看了看王天风花的不像样的脸把烟卷塞进嘴巴猛吸了一口,然后一边咳一边拆穿他:“没这个我也能哭出来。”
听了这话王天风抬起头,不再掩饰流个不停的眼泪,只是还没等他怎么样,头上先挨了不轻不重的一巴掌紧接着被拽进一个臂弯里。
王天风乐得把眼泪都擦明楼衣服上,就在那臂弯里没起来,别说什么丢不丢人,今天哭都哭了,别的还有什么顾忌?就是明楼一味的死端着,就是不想和明楼一样死端着,他才非要快意恩仇不可!
明楼像是笑了,声音里有些难得的孩子气:“你烦不烦?!”
“你烦不烦!”
王天风一股无名火起,你就端着,死命的端着!
一滴冰凉的液体浇灭了那火。
“将来你要走,我对你可不一定那么宽容。”
“宽容?”王天风笑了一声,“手下留情的可是他。”
“他原本就不想杀我。”所以明楼不会领他的情。
王天风往下一蹭,脱开明楼干脆躺在地上。
“那你原本就想让他走吗?”
明楼想了一会儿,王天风以为不会得到答案的时候他才说,“我不能原谅他。”
沉默许久,王天风才笑道——
“假话。”
——暮雨河山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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