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诚】【星空】十八 南十字
十八
牧夫座，不富饶，不贫穷，不宽广，不狭窄，没有丝毫神奇，唯一的特色是没有特色，它在银河的疆域上那么平凡黯淡，直到这一天……
“长官，快看！这是什么！它突然出现了！温度急剧上升，它在爆炸？！”
“——不，不是突然出现，我们观测不到超光速物体，它是从超光速减速下来的，快，上报，立即向上级汇报！”
“长官，它冲向大角星了！再不停——已经进入辐射层，天啊，焰火……”
“士兵……我们失去它了……”
……
绿林秋香色的天空美得令人心碎，四轮太阳渐次排开，点缀出一串蜿蜒迤逦的苍白和迷茫。
密林之间，明诚盘膝坐在地上看一只蚂蚁绕过一株才刚露头的蘑菇，它奋力爬行，脚步虽快却因为步伐短小进展缓慢。
他走过这只蚂蚁一生都到达不了的距离，但时至今日蚂蚁还能继续爬下去，他却再也没有启程的必要了。
精灵世界时光静谧，无穷无尽的未来几欲使人发疯，孤独放大了纷乱情绪，灰色的雾气在明诚长长的睫毛尖上颤动。
他不记得这是回到绿林地表的第几天。
瑟兰迪尔不是个合格的监狱长，他赠明诚以狮鹫坐骑令他自由往返密林和精灵王大殿，但精灵王难得的好意并不能把他从混乱的思绪中拯救出来，密林也没有一面镜子可供他照见早生的华发好让他知道自己一夜老了半生。
精灵就是精灵，无论人类纯血和混血的矛盾上升到何种程度，瑟兰迪尔都可以平静的叙述人间纷扰，他漂亮的嗓音犹如精灵王大殿一成不变的天光。
青瓷号爆炸之后，联邦军部向银河系所有居民发表声明：
在长达数十年的转生人计划中，我们目前无疑面临着最严峻的局面，联邦的观点是，我们不知道一视同仁的公民权利之外还能再给与纯血其他何种更高更广泛的权力从而造成新的不公平，现在的局势不是政策与技术不可调和矛盾的产物，而是种族分化主义的歧路。我们不承认纯血“新政权”的产生，更无从论及效忠对象的变化，军队会坚定贯彻联邦议会的矢志，一旦战争需要我们，我们将毫不留情的剿灭叛军，就像我们当年在毕昴星团做的一样。
而此时，军方无比哀痛的宣布，作为联邦舰队最精锐强大的力量，有机体战舰青瓷号在牧夫座陨落，由于事发突然，舰长以下全体船员无一生还，青瓷舰队的逃生船信风号按照设计程序自动弹出，正是它为我们带回了珍贵数据。
我们向壮烈牺牲的英雄致敬。
至于青瓷号唯一的在生的成员，也就是原舰长，经过审查，我们不幸的确信，这起事故应由原舰长负起全责，而更加不幸的是，他的忠诚已被证实不再属于联邦舰队，军方因此解除他的一切职务并注销军籍。与此同时，联邦舰队的精锐正在向大熊星座集结，对敌人，我们绝不手软，对叛徒，我们誓死捍卫尊严。
审慎讨论之后，议会和军部都认为这些不幸的消息应当被告知民众，而我们也请民众保持理智和信心，不要产生不必要的恐慌，相信联邦能守护银河的和平，战争仍未打响第一炮，我们正在促成和对手蹉商希望能以和平的方式解决争端。
这就是瑟兰迪尔向明诚解释的，他“无法再返回联邦舰队”的原因。
掐灭了他最后一点希望。
明诚有生十七年，接管青瓷号十二年，一路从战争的硝烟驰向和平的深蓝经历种种奇遇和冒险，但是从没有哪个时刻，他是如此不知所措陷入完全的混乱和迷茫，这十七年里，明诚唯一没有考虑过唯一没有思想准备的，是有一天他会被联邦定义为反叛。
反叛。
瑟兰迪尔说，他的忠诚因为不被承认而显得异常愚蠢。
是的。
他之所以成为叛徒，显而易见的原因是联邦需要一个“叛徒”。
青瓷号自大熊星座脱逃后陨落，追究责任明面上联邦是革除了一位有机体舰长，可暗地里牵扯出更大的阴谋，联邦议会以后不会再有明议员，只是身为控制银河联邦大部分行政权力和战略资源的蛇派中坚，明楼叛出兹事体大才未被公开。明楼既然是站在纯血叛逆那边的，精灵即使不直接出面挑明实际上倾向于谁也不言而喻，鉴于这种情况，联邦必须早做反应，联邦需要向大熊星座集结兵力的借口，这个借口可以是挽救一位英雄也可以是对叛徒的自卫反击。如果是前者，面对技术强大远超时代的精灵，联邦从他们手中抢人的概率无限趋近于零，而一旦营救行动有了人命的牺牲，恐怕民众会重新考量营救的价值，他们不会接受为了一个人继而死掉更多的人。同样，军部也不能为一个单独的个体将大熊星座变成一经启动就不能关闭的绞肉机，更何况从战争的角度考虑，如果有一天发展到局面无法控制，一位深陷敌营的英雄将会拖住整个联邦行动的手脚，所以他们需要英雄的对立面，需要叛徒，需要明诚作出这种从名誉到性命的全部牺牲。
这些牺牲将不被记载，因而无从昭雪，放眼偌大银河，将不再有昔日明诚少校的容身之地。
瑟兰迪尔没有向明诚解释更多，精灵既不残忍也不嗜杀成性，彼时精灵王的眼中，只看到一个熄灭了眼中全部神采的年轻人，可是他坚强惯了，不会就此倒下，即使他因此忍受着更漫长的折磨。瑟兰迪尔慷慨的赠与明诚狮鹫，人类和精灵都清楚，即使给明诚机会他也不会再离开绿林，大熊星座以外，他曾经守护到最后一刻的世界，已经成为他个人的地狱。
绝妙的讽刺。
又或者，精灵王不忍提，苏萨伽尔是魔鬼中的天才，也只有他，真敢用如此缺德的绝户计把明诚逼到宇宙的墙角。
明诚在精灵王眼里看到的是悲悯。
“Súrion。”
明诚是从冰蓝双眸的注视中明白过来精灵王是在叫他。
“抱歉，我……”
“一位古代的精灵君主也曾使用这个名字，Súrion，风之子，我以绿林星国王的身份，邀请你加入精灵的世界。”
明诚到现在都还没有回应瑟兰迪尔的邀请，他人生第一次陷入茫然，他搞不清现在的自己是谁、是怎样的身份，他于这世界究竟有何意义。
他会成为绿林的一缕风？
Súrion，苏瑞安，和苏萨伽尔发音的相似让明诚不由自主的抗拒，那个人的野心，是他噩梦的根源。
他的噩梦如今以天际的焰火结束，在蓝衣社消逝之后，终于，青瓷号全军覆没。
无人生还。
明诚计划的时候知道有危险，但危险的结果绝不是如此，绝不是纵横银河十数年经历过真正炮火的洗礼，最终在唯一一次没有舰长参与的任务中彻底陨落。
不会再有后来者打破青瓷号百分之百的成功率。
仿佛曼丽宜嗔宜喜，仿佛吴哲红尘谪仙，仿佛袁朗唯恐天下不乱，又仿佛郭骑云一声叹息，满怀无奈狐假虎威……他将他们抛弃在火焰最灿烂处，永恒的光芒照耀着遥远的黑暗，他们的逝去使明诚陷入沉默，无法为自己开口辩解，血管里流淌的都是剧痛。
日光下澈，空明世界明诚看见他自己……不，不是他，他不会那样笑，那是……方孟韦。
天之骄子，音容如生，只见唇齿开阖，隔着水幕，隔着时空，孟韦的声音像在梦里，
“……我不愿写进我一生的东西，明诚，你替我去罢……”
隔着流风，隔着生死，言笑晏晏。
孟韦笑的那样耐心，直到有什么东西在明诚心里猛然迸发，像一颗深埋的种子，终于等到了阳光雨露的召唤。原来，这才是孟韦真正的意思？明诚眼里霎时涌上泪水，笼罩世界的灰霾被擦干净，到了此时，救赎他的居然还是他。
和着泪水，明诚对虚幻中的方孟韦笑了笑，好，我答应你。
谢谢。
再见。
再见。
水光散尽，人亦成风，孟韦走了，明诚想，也许他再也不会出现，他帮助明诚亲手解开心上的死结，在那遥远的过去以濒死之身望见未来，如他半身的兄长，藉由残酷托付殷殷的希冀。
而他会看到方孟韦，那是因为他想起了明楼。
相伴十数年，起码的了解是有的，杀伐决断，柔情缱绻若有似无。明楼将他囚禁于此，多多少少是不愿他死于战乱，又或者不愿与他兵戎相见，明楼说对他有情，不全是假话。而他必然如明楼所愿活下去，等到尘埃落定，他不得不来见他，清算旧账。
明诚想，得知孟韦最后的真正心意，不知明楼会有多伤心呢。
他已经不在乎更多，因为那同样是明诚自己的遗志。
蚂蚁在不远处的草丛里消失。
同样是草丛，南十字座兰塔星的草都有二十英尺高，这里树木稀疏，草原的尽头矗立着巍峨的金字塔建筑群，它们的高度至少有四千——
嘭！
明楼抽出手帕擦掉脸上的血。
血是他自己的，他的人类形态也是肉体凡胎，高速状态下的急刹让他一头撞上了方向盘。
“明先生，像您这样的人怎么会不知道不会开车就不要逞强的道理呢。”
突然冒出来逼停明楼座驾的越野车横亘在前，草色苍茫染上翠绿长风，车上女人的话语在风中清晰传来，她用的是精灵方言，能听得出认真学习过却改善不了生硬语调。
明楼拿出喷剂给自己止了血才慢悠悠回答，“南田上校，像您这样的人怎么会不明白越是危险越是难以成事就越是有趣，比如您母语是银河语却一定要研习精灵的方言？”
风把他的声音吹得模糊，南田离老远就看见明楼眼里星汉明灭，想起此人种种传闻不由浑身一震，本想着捉弄他却一见面就害的明楼鼻血直流，倒不是怕他记仇而是他越云淡风轻越觉得事有不妙，可惜一时间南田也找不上头绪，只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先赔笑道，“明先生见谅，将军说您是精灵的代言人，我只是有点不相信他们会选中一个人类。”
“南田上校似乎对明某抱有什么成见？”
“不，绝不，强者都应受到尊敬，您娴熟掌握艰深的精灵语这一点就值得我深切尊敬。”
“南田上校真风趣。可否请南田上校告知，藤田芳正现在在哪儿？我想知道我的飞船为什么不能直接降落在城市而我本人必须自己开车过去？”
“呃，”南田笑容有些挂不住，“将军正在开会，您先跟我来。”
“南田上校，”汽车稳稳悬浮在原地，明楼抱着胳膊靠进座位里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脸上笑意益发明显却让南田青天白日的毛骨悚然起来，“你是在告诉我，在我辛苦奔走这么久之后，藤田先生还没有完成南十字的统一？您确定吗，银河88星座星域最小的一座？”
“南十字确实是天体总数和星域面积最小的，但南十字类地行星的密度和资源总数却是惊人的，您选中南十字不也正是为此吗？南十字自身现在确实出了一点问题，所以将军才急着请您亲自过来。”
“如果不是内部权力分裂产生的矛盾，就请南田上校马上带我去会场，来的路上我已经注意到你们的问题了。如果是权力的问题，也请南田上校马上带路，联邦很快就会注意到这里，有问题必须立刻解决。”
南田没注意到明楼言辞里笃定他连政权问题都能一并解决的底气更不理解“联邦很快就会注意到这里”的含义，她只听出了明楼的不耐烦，之前她察觉到的那点不对劲可能就是明楼这样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现在无疑表露出他的心情不好，她不想在这种时候招惹他。
汽车重新发动直接提到最高速，两道疾风贴着草尖笔直朝向金字塔的方向，很幸运的，这次明楼只撞破了一层岩石和三层纤维墙就正好停在了会场门外。
没有直接撞破那扇门已是他尽力维持的礼貌。
“我以为你们注意到引力异常第一时间就会想到爱因斯坦—罗森桥。”
“只是想到，明先生，我们并没有实际观测到！”一见面就被明楼嘲讽藤田代表在坐官员先打了圆场，不得不说见到明楼藤田心中烦乱稍定没有被挖苦的尴尬和不悦，以他对明楼的了解，此人脾气和本事是成正比的。
“你们当然不会观测到，不然它的作用不会如此之广导致行星滑向瓦解的边缘。藤田先生，你能向我保证联邦没有探听到有关南十字任何他们不该知道的事情吗？”
“是的，联邦一向不重视对南十字的监控，在银河的范畴里它就像一个安静富饶的小镇，安静可爱易于被忽略。”
“您似乎不满这种忽略？”
不等藤田开口明楼移开了目光，透过被他撞出大洞望向外面无际的草原，“很快，全世界都会为南十字震惊，它再也不会默默无闻，它的光芒将超越泰坦、超越首府星……”
明楼幽远又似乎陷入某种狂乱的目光让藤田预感不妙，迟疑再三终于开口，“明先生，你的意思是？”
“精灵不参与战争，所以我向您借了南十字作为大本营。”
“是的，这是我们的盟约之一。”
“我有义务保护它的安全。”
“……你的意思是？”
“得了，藤田将军，你不认为南十字的兵力足以抵挡联邦舰队的重火力吧？所以我给它穿了件外套，一件虫洞织成的外套。”明楼边说边调整电脑参数，会场中央的全息立体画面立即雾化扭曲最终以新的面貌呈现在会场。
三千万AU距离上形成的实时监控画面里，以简洁优雅著称的南十字正在闪闪发光，但现在发光的不只是几颗主要星球，整片星域都折射着晶莹的光彩浑然一体，与它相比其他星座宽广的疆域零散黯淡，哪怕著名星云也无法辐射南十字此时纯净的光辉。画面拉近到一千五百万AU，人们肉眼足以看清光线来自星域外围包裹着的一层水晶珠串编织成的帘幕，会场鸦雀无声，当距离最终停驻在不足百万AU，一颗颗排着密集整齐阵列悬浮于外太空的巨大水晶球里星辰如沙，终于有人惊呼起来——“天——这不可能！”
没什么人能保持镇定，即使南十字是银河88星座疆域最小的一个，遍布边境的虫洞群也将达到天文数字！填充其中的奇异物质会多到——精灵掌控空间之力的秘密已经被公开，但包括明楼的盟友都不知道他们能给一片星空穿上虫洞的“外衣”！
这太可怕了，有那么一刻严肃谨慎的藤田芳正希望电脑能出一次错或说一次谎，这宇宙中的奇景，这疯狂而恐怖的一幕——太可怕了，藤田不知何时从位子上站起来一段时间都找不回自己对身体的控制权，而稍后参透其中玄机的其他官员一个接一个最终成片成片冷汗涔涔的瘫坐在原地。
“藤田先生，接下来该你了。”
明楼离开的时候又撞出了新的通道。
“将……军……”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藤田伸出去的手有些颤抖，他最终摸索到座椅，魁梧身躯一旦沉下就再也没有力气能支撑他重新站起来——南田丝毫不觉得这发生在一个铁血将军身上有什么不对，她自己甚至不能维持军人的仪容颤抖的更厉害，她也做不到像藤田那样说出成段的话，即使它们低沉含混更像自言自语的咕哝——
“南田，是我们……太低估他了吗，这么快……亮出这样的底牌……是的，压倒性的优势……他不需要磨磨蹭蹭，但是……但是……我和你有同样的忧虑，而且恐怕……忧虑……忧虑已经成真……没有什么协议了……联邦不会放过我们，落在他们手里……我们只有死路一条，虫洞群……绝不能被撤走，绝不能……我们只有把命卖给他……他……这完全不是他之前做出的样子……他在伪装……骗了我们……这个……这个无耻的、卑鄙的——”
“将军，慎言……”
“混蛋。”
无视劝告，藤田说出了最后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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