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诚】【星空】十九 司令
十九 司令
明楼预言成真，南十字闪耀了整个银河系。
毗邻星座的军舰受到联邦军部紧急调令奔赴南十字，二十四标准时后包括宙斯级、恒星级和行星级近十万余艘战舰在南十字外围集结完毕，但这庞大数目比起一星座广大的立体疆域仍显得微不足道，即使南十字已经是银河系最小的一座。
军队仍在源源不断赶来，而此时最引人瞩目的是即将开始的最终谈判，这是自量子技术实现全银河系即时通讯以来，通讯总部第一次受联邦议会令紧急占用所有广播频道进行直播。
林派的孔议员大概是最符合银河居民心中权力代言人形象的政要，英俊，儒雅，比实际年龄更年轻的面孔和最波澜不惊的神态，举手投足皆是年富力强。为了这场谈判，他的投影落在南十字外围一艘宙斯级战舰孔雀河号的露台上，宙斯舰表面涂层和实时环境同步，透明能量罩下他仿佛一身布衣独立虚空。
“明楼先生，无论你身在何方，我已经来到你的门前，战争近在眉睫，希望你能给和平最后的机会。”
在这番陈词之后好一段时间，孔立夫附近的空间都没有任何不寻常的变化，明楼没有回应他，在等待的静默中不单广大平民焦虑起来，就连首府星一干权贵都开始坐不住，而孔立夫不管是真的镇定还是维持必要的形象，他的表现无可挑剔，从容，悠闲，看不出等待的无聊——实际上任何人站在他的位置都不会觉得无聊，正对南十字虫洞天幕，哪怕明楼真的不让他的投影安全返回，目睹自宇宙大爆炸后最壮丽的奇迹亦是此生无憾。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传遍整个银河系的声音影像不可能还未送达明楼处，他越是迟迟不现身，那些熟知他为人的首府星和泰坦星的军政大佬们就越是不安，一条条指令不断敦促前线密切注意空间波动，围绕在孔雀河号周围同样进入隐形状态的战舰开足雷达功率，过滤虫洞群的干扰之后信号波动平稳的让人担忧。
二十分钟过去了，不知是回应人们紧张的期待还是自言自语，孔立夫笑道，“明先生，你该不会在给我准备什么‘惊喜’吧？枭雄诡道我不如你，莫吓我。”
幽深无际的星空上忽然画面一抖，紧接着所有虫洞微微颤动，首府星的留守人员几乎就要立刻撤回孔立夫投影却被他先一步摆手拒绝，几秒钟后无数巨大水晶球外形的虫洞消失不见，同时被撕开带走的还有联邦战舰群的伪装，一阵光芒闪烁后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战舰在天幕上显现，整齐的阵列反射着天体冷光，肃杀场景不亚于南十字虫洞群的壮观。
明楼的声音自四面八方传来，一贯的行云流水漫不经心——
“立夫，南十字防线尽撤，星域袒露无遗，我以君子之礼待你，你又待我如何？”
“我来见你，不是见南十字。”
“久等了。”
平步虚空，明知是投影孔立夫却觉站在对面的就是明楼本人，而这样近的距离他们也不得不戴着耳机才能听见对方说的话。
“明先生，联邦不明白，权力，财富，名望，尘缘，你拥有一切，怎么还会如此妄为。”
“联邦”不明白不是孔立夫不明白，听不出多少疑问的问句不要明楼直接的回答，“换成你们林派其他任何一个酸夫子我都不会现身，”他说，“他们都没你这样坦率，说着为和平做最后的努力其实早默认我们谁都说服不了谁，战火一定会烧起来。”
“是，”孔立夫脸上多了一分无可奈何的笑意，“首府星和泰坦星还指望我个人能在你这里有所突破，但他们自己也清楚你相信精心筹备了那么久甚至暗地里拿下一个星座，怎么可能被我三言两语说服？从我认识你，你想要的就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最后一句不是调笑，孔立夫平静眼波中深藏不住的敏锐也不是一场作秀。
明楼素来话未出口嘴角先笑，但此刻他收敛了虚伪，欠揍而认真的说道，“你想要的和平，需要联邦投降。”
孔立夫摇头。
“明楼，我觉得自己从未认识过你。”
明楼的笑容因而又挂起来，“全世界都在看，立夫，你还是把话说得明白些为妙。像我们这样的‘叛军’都有一群疯狂地拥趸，不必担心形象不好就失去支持，我们力量虽小，然而一往无前，不会被任何所动摇。”
“我是说，你一切行动缜密万无一疏，但你的动机却永远随兴所至不可理喻，明楼，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你想得到什么，战争要到何种地步你才能罢手，你也许有你的崇高，说服了大部分的纯血，小部分的混血，还有大熊星座的两位，但无论你的‘崇高’是什么，明楼，银河太广大了，广大到你我的心愿与利益都是微不足道，或许你才华横溢，但你永远无法维持安定，你没有那种精神，议会和军部不能把银河交给如此捉摸不定的你，所以，明楼。”
明楼叹了口气，如果联邦已视战争的另一重含义为对他个人的审判，那么，“开战吧。”
不存在的风从两人身上吹过。
文人风骨，枭雄本色。
明楼的记忆中，相识多年他从未见孔立夫与任何人剑拔弩张，永远以最温和的方式坚持他的理念，在他们刚刚的谈话里，你来我往已是多个回合。孔立夫要捂住战争真正的原因一如明楼要陷联邦军政于不义与虚伪，而即便如此，这场全银河直播的对话两个人也都没拿出十成的精神来应付，有些话点到即止让听众自己去探寻不是更有意思？孔立夫想捂住的真相总有人去探求和披露，明楼性格上的狡诈极端也早晚凸显，战争才刚刚开始，他们在未来有的是时间博弈。
礼貌的点头，君子如孔立夫都不说再见，明楼做了个请的手势，孔立夫身影消失的同时孔雀河号连同左近战舰的主炮毫无预兆同时朝着明楼投影所在开火——
“方孟敖！”
明楼的投影不知去了哪里，但听他中气十足的声音显然毫发无损，而南十字就没那么幸运，联邦炮火沿着目标方向一路推进，十六颗小行星被炸的粉碎，一颗类地行星因为靠战场太近被蒸发干了海洋，一发小当量的炮弹就能彻底击碎这颗摇摇欲坠的星球。
“他？他哪有那个魄力！”同样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慢悠悠的腔调里一股森然杀意。
“箕伯？”明楼声气里居然带着几分欣喜完全不像刚被对方炸了十几颗行星。“确实是你的风格，不过你是擅自行动了吗？我看首府星那边还没有掐断直播——”
“通讯总部值班的是我的人。”
两个人在全银河系同步直播里晾着全世界旁若无人的闲话家常，泰坦星和首府星的大佬们被气的七窍生烟却无可奈何——
箕伯是王天风的字，而比这个字更广泛流传的是他的绰号，“疯子”，除了这种现代医学已经攻克了很久的病症，实在是没有恰当的词汇形容前总司令诡秘暴躁的行事风格。两人说话间又一轮炮火攻击，战果却远不如上一轮辉煌，南十字的护卫军舰迅速作出反应在中途拦截了这些炮弹，天空炸出耀眼火光，无声的绚烂里充满死亡的意味。
仿佛观赏一场烟火表演尔后作出品评，明楼的声音平稳清晰响彻银河，“箕伯，下一次，你下一次开火我不保证炮火的落点会不会就在首府星或者泰坦星或者任何一颗联邦星球。到此为止，为了我们的友谊，我祝你早日安息。”
“友谊长青，死不瞑目。”
通讯终于掐断，王天风从传感柜出来就发现自己被堵在了办公室，不过他不打算责怪门哨的失职，暴怒中的现总司令可不是他们能够拦住的。
“谁允许你授权攻击的？！”
“我自己。”看王天风神情他显然当自己是在回答一个白痴问题。
“现总司令是我！你了解他我了解他我们大家都了解他！但是联邦的民众不了解他！你考虑过开火的影响吗？！你给了他机会让他威胁我们联邦的炮弹会落在自己头上！民众的恐慌——”
“孟敖。”王天风沉声打断，方孟敖想顶回去却被前总司令下一句话噎死在喉咙里，“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越来越像一个政客！”
世代姻亲，表兄弟之间总有很多相似之处，而方孟敖不得不承认血浓于水，即便曾经反目成仇并且最终是他扳倒了他，此刻只有两人的办公室也不止是前总司令和他的继任者。
方孟敖扯了张椅子在王天风对面坐下，他的怒气源于王天风自作主张的举动险些打破军部和议会全盘计划而不是对他这个总司令权力的僭越，而自他当上总司令，再没人像王天风刚才那样一针见血的批评过他，猛然间听到，常年环境使然渐渐养成的盛气凌人平息了下来。
“三哥，国难当头，希望你支持我。”
“以你们所谓‘文明’的方式支持你？要不要我到明楼床头去给他讲睡前故事？！方司令，我认为武力震慑很必要，不止是对南十字，事实上南十字根本不可能被我们任何攻击所撼动，我针对的是你口中的‘民众’。你没听见明楼说，他们那样的‘叛军’都有一群疯狂的拥趸不受任何影响？他和孔立夫这场对话会被整个银河系反反复复的研究，孔立夫极力想让民众忽略的东西最终还是会被挖出来，即使明楼不在这个过程中推波助澜，你知道，银河的民众基数多到足以使最微小的概率注定成真。明楼擅长的，是蛊惑人心，人心不能用人心来攻克，起码初期不能，强大的武力才能给民众信念和恐吓，让他们相信我们最终能取得胜利也不敢轻易背叛联邦——你知道明楼说服混血的理由是什么，这理由太容易在民众之间引起共鸣，它将相互传染并由此产生混乱，这种可能必须被毫不容情的扼杀。”
方孟敖点点头，王天风所说一部分思想军部和议会已经达成了共识，但他们在手段上确实做不到王天风这样的雷霆铁血。“银河系大混血是划时代的进步，它保证了联邦长久的和平与兴盛，然而人类就是这样无情，一切英明睿智的决策在好处被榨干后都会被抛弃、被推翻，明楼抓住了这一点，身为旧政策的代表，我们并不占优势，我也不理解他为什么非要用战争的手段来发动革命，在我看来，一场政变足矣。”
“他不想浪费时间。他厌恶旧政权。林派在时代前沿引领科技，岩派通过影响军队维护统治，蛇派主导更具体的行政，看起来最弱最底层的蛇派又同时把持着银河大部分战略资源，三派互相制衡的局面从联邦之初就已奠定，三驾齐驱维持了长久以来的富饶和安定，但明楼的思想要激进的多，他认为高福利的社会是怠惰的温床，银河文明已经陷入一潭死水的境地。我怀疑他试图用暴力清洗旧文明，以在取得胜利后迅速大刀阔斧的改革。”
“那么他会成为独裁者。”
“所以我们必须阻止他。联邦很久前就已经给了他争取纯血和混血双方支持的资本，银河大混血？为了维护统治强力推进星际混血政策，早期的成员星还有足够时间缓冲，可银河中更多的是像兰塔星那样被迫混血的文明，何况还有大批后期加入的行星，那时的议会对这些行星、比如地球做了什么，这一代的议会不会忘记了吧？”
短暂沉默后，方孟敖开口问道，“三哥，依你说我们有多少胜算。”
“从小到大你可都是我们兄弟中最坚定的。”
“谁叫你分析的全是我们的劣势。”
“我们当然有胜算，而且我们的赢面要比明楼大得多。”
“凭什么？凭我们人多？”
王天风挑挑眉，脸上表情很轻松看不出半生传奇前总司令一点点的痕迹，“是啊，凭我们人多。他明楼能望见未来，我们立足的却是现在，你猜人们更倾向他那个激昂慷慨但虚无缥缈充满未知与探险的未来，还是更愿意维持现联邦给他们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安逸和富足？毕昴星团叛乱的失败已经充分证明，在银河时代，暴力只是辅助手段，战争的核心是人心的争夺。怠惰自人类诞生之初就如影随形，它的可怕之处在于它自身就是武器，明楼因此绝不想给民众反应的时间，他的时间比我们更珍贵，他会用最快的速度瓦解联邦舰队进而强制输出他的统治，小六，你的麻烦迫在眉睫，想好怎么对付他了吗？”
“你先向我保证，你绝不会重返军部。三哥，一个疯子也许可以打败另一个疯子，但就像你说的，我们的立场是绝不能让银河落于一个疯子手上，不然我们和明楼没有区别。”
“那么你最好尽快击溃叛军，不然我会是新联邦的总司令。”
“三哥！”
“小六，方王两家世代联姻，放眼银河也没有哪两个世家像我们的家族是一方星座的无冕之王更渗透把持着联邦军队，两家嫡子不分姓氏一同序齿，论长幼血缘我们是兄弟，但我们的兄弟情分在你逼我下台时就已经根基尽毁了。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年你和明楼捣的鬼，这个总司令是他欠我的。”
方孟敖下意识绷直身体，他很多年不曾慌乱，即使得知明楼叛乱也没有，他紧张的望着王天风，后者挂起了他的招牌冷笑。
“七年前我从泰坦星卸任返回英仙座的时候明楼就告诉了我一切，七弟牺牲，你迁怒明诚，明楼为了保护他答应你自己退伍同时削弱我的力量，客观上是七弟的死促成了你地位的蹿升，别反驳，我知道这些抹不平你内心受到的伤害，但你以为这就完了？小六，伤痛蒙蔽了你的心，你根本不了解明楼，你是在和魔鬼做生意！”
“那么你就能和魔鬼达成盟约吗？！”
“当然不能，所以我现在才站在联邦这一边！在我看来泰坦星和首府星充斥着把人养成猪的恶棍，你之所以还在你的位置上是因为大哥二哥故去之后我有长子的义务，我考虑的是家族的利益！你瞪着我做什么？你和我都不是明楼，梦想不重要！在我们的位子上，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王天风的话血洗了方孟敖的三观，是他听错了吗，他的三哥居然在说家族利益？！可是……是的，家族，他们的一切早已与家族融为一体荣辱与共，王天风再不喜欢也有他必须要尽的责任。方孟敖感到幸运的是，这个疯子是他同一阵营的血亲，与之相对，方孟敖感到不幸的是，生于势力庞大足以影响银河的世家，他们个人已被家族的光芒吞没，连一句抱歉都无足轻重到没有存在的必要。
方孟敖从椅子上站起来，在遥远的过去，在他们大哥活着的时候他闯了祸教训他才会如此举动，只是比起当年的野孩子，现在的方孟敖严肃端正，“是，三哥。我会做好自己的事。”
“绿林怎么样了？”
“你问明诚？他不会有翻身的机会，和孟韦那件事没有关系，这是议会和军部共同的决定。三哥，明诚是地球的纯血，混血不在意的事他未必，作为晚期并入联邦的行星之一，地球文明遭遇了非人的对待，联邦要极力规避这些末代纯血的复仇。”
“联邦以技术灭绝地球人的时候，没想过会有这一天吧？即使他的力量那么弱小，你们依然害怕他，整个联邦都害怕他，害怕那些和他一样的人们，害怕那些被毁灭的文明来自地狱的请帖！”
“三哥，先代做出的决定无论正确与否我们都无法改变，我们只解决现在的问题。”
“如果我是你，我会去救他。”
“青瓷号陨落，说服议会和统帅部的最后筹码已经消失了。”
王天风看着方孟敖，但后者从他的眼神中读不出任何信息，直到他睫毛微颤，叹了口气说，“罢了，就当他是还孟韦一命。”
王天风话音刚落，敲门声紧接着响起，“校长，孔先生发送的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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