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外太空

【楼诚】星空 二十五

二十五 夜雨
亚特兰蒂斯这样潮湿的星球雨水也格外多,这一夜又是风雨大作,电闪雷鸣中地面腾起团团水雾,而银河时代发达的公共设施让星球上的居民感受不到任何不适。
明诚初到亚特兰蒂斯填完那张“神奇的”入境表格就得到一张居民卡,持卡可以享受新政府的基本居民生活保障项目,其中之一是他有生之年一套公寓的占有和使用权,明诚现在就在这套公寓里望着窗外瓢泼的雨帘出神。
新政府抨击银河联邦的高福利“把人养成猪”,自己领域内的福利却更加夸张,可话又说来,机械化大生产的时代,工作确实不那么重要,整天无所事事待在家里的不是明诚一个人。
关掉所有智能也未必能安安静静的听雨,哗哗雨声里响起笃笃的敲门声,明诚开门的时候就有八成猜到了这暴雨中的访客是谁。
“明先生。”来人一身便装,没有军帽挡着一张明亮面孔更显青春。
“请进吧。”明诚抱着胳膊先折返,来客尴尬了一瞬又十分坦然的跟进来。
“喝点什么?”
“呃,不要麻烦了,水就好。”
客人不是第一次来,第一次来的时候也很新奇明明有饮料机主人却坚持自己泡茶,询问缘由主人理所当然的说,“消磨时间。”
第二次喝了他榨的果汁,用一种堪称古老的技艺磨出喝一次就忘不了的口感。
第三次是奶茶,整整一个下午就看着他守着一口小锅不断扬茶、不断加入和取出各种古怪佐料,直到最后混合出一种醇厚略带沧桑,尝了一口就再离不开的微咸味道。
第四次,就是这一次,客人等来的真就是一杯白水,却因为递过来的手实在漂亮而回味无穷。
室内灯光调的很暗,客人不可避免的注意到最强烈的光源是落地窗上雨珠映出的迷离白光。
“还是不考虑我的建议吗?”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客人觉得自己打破了他形容不出的揪心的美感。
“不。”主人回答的很干脆,朦胧雨夜里和着雨声又把一切压回原来的静美。
客人把喉咙里噎着的心情咽下,不再说话老老实实捧着水杯和明诚一起听这夜雨。
遥远的闪电一次次将室内映得雪亮,一次次映出窗前昳丽的形貌,一次次重归于黑暗中模糊的剪影,纯血的内心世界太复杂不是一个混血轻易明白得了,年轻的客人只是莫名觉得明诚心里也在下着雨。
全银河都知道明楼过世了,一代枭雄戏剧般遇难,无论生前多么波澜壮阔惊世骇俗也逃不过身后一抔净土掩风流。
想念一个不会回来的人是最人之常情的情理不通。
实在疲惫。
从前一艘战舰上待在各自舱房都会觉得想念,心酸又甜蜜,燥热又欢喜。
现在深知余生不再见,哪有那许多精神和气力、情致和色彩,想念只剩一朵灰云,无形无质连名目都没有,静悄悄飘在心上。
才是彻底的绝望。
也始终有个念头在游荡——追随他去吧。
明诚调亮灯光的时候拉上了窗帘,看了看客人的杯子不需要添水然后在对面坐下。
“梁中尉,你建议的事情我答应考虑,同意的话我会联系你好么?”
客人就是明诚初到亚特兰蒂斯接待他的军官,姓名标牌上写的是梁栩,银河历刚满十八,扣除在军校学习的时间,称得上是一名青年才俊。梁栩早就意识到明诚是挺冷淡的人,但是一些事情让他不得不亲自登门,意外的是明诚对他还不错,只到了这一次、到了此时,明诚不容反驳的态度使梁栩察觉到他起程前往亚特兰蒂斯之前也许是个傲慢的人。
“好吧,”梁栩不能拿他怎么样,所以这单方面拟定的条款由不得他不接受,“不过您的理由是什么?无论你曾经属于哪一方,你怎么可能对规模史无前例的银河战争无动于衷?”
明楼死讯传开十字军彻底发疯,不死不休的进攻态度和空前的战线规模终于迫使联邦首先将“南十字叛乱”上升为“银河战争”,说话功夫就有战舰被击落。
“回不回答是我的自由吧?”
“是的。”
明诚看梁栩,犹如当年明楼看着他,年轻的尚未脱去少年稚嫩模样,像春天里的小树苗蓬勃青葱。当年的自己也是这般?明诚为一念所动不觉对梁栩宽容许多,即使出口的话听起来总是不那么宽容——
“我不是不可以回前线,但我不是什么人都能使唤的动。”
好吧,傲慢也是理由。
梁栩第一次来的时候就有困惑,那时中尉的念头是来建议明诚找一份工作,能被他从那么多人来人往中记住,明诚这样的人怎么会无所事事?由此可见梁栩不了解而明诚,而他也不清楚自己不了解明诚几乎是一种必然。
明诚毕昴星团一战成名时还没有梁栩,梁栩从婴儿到幼童的过程里明诚都待在青瓷号上隐匿行迹巡弋银河,等梁栩长成少年步入青年,这段时光明诚被困在绿林,他们完全是两个时代的人。
作为前辈明诚不用花心思就能问出他想知道的,比如每天出入境的人万万千千,梁中尉怎么就少有的登门拜访他?
梁栩说,原本只是记得他,但明诚的作息和他高度重合想不注意都难,明诚到亚特兰蒂斯以来出现频率最高的地方是体育馆图书馆和美术馆,恰巧前两个梁栩也常去,尤其图书馆一些军事资料借阅者的名单上反复出现“明诚”字样,青年军官出于职业敏感就不得不注意这个奇怪的连电子身份证都没有的入境者了。
梁栩当然知道很多情况都能导致电子身份证的缺失,最常见的是罪犯为了扰乱视听,还有各种特殊勤务为了工作需要,可他利用权限追索了明诚其他可查行踪之后,梁栩排除了这两种常见可能。越是不常见越值得在意,唯一突破口也是唯一不困难的是通过种种不加掩饰的蛛丝马迹梁栩推断出明诚登陆亚特兰蒂斯之前的职业。
一名军人既不是叛逃也不是执行任务单纯流浪到亚特兰蒂斯就已经够奇怪,而更加奇怪的是梁栩用一些非常规手段调查明诚,得到的结果让他跳过惊讶直接陷入了迷茫,在这些尝试中甚至不会出现类似“机密,需查阅权限”的字样,明诚的过去就像从未存在过一般是完完全全的空白。
梁栩不是没设想过明诚就是绿林星上的那个传奇人物,但他又在第一时间排除了这种可能,纯血的个人素质再怎么强悍也没办法逃离联邦投入几千万艘行星级以上战舰苦守十年都无法攻破的大熊星座吧?虽然不知那传奇人物为什么被扣在绿林,但精灵世界的固若金汤不是说说而已,若非精灵不喜杀戮,联邦千万艘战舰不会留存至今,它们往往在开火之前就被丢到数万光年以外的荒凉地带,虽未直接毁灭亦是极可怕的惩罚。精灵对战争的超然态度也贯穿始终,他们仅仅为明先生提供不可思议的虫洞通路,并且控制在不致银河陷入毁灭的程度,于情于理是对一个受宠爱的人类养子所能做到的极限。
就像梁栩知道现在露面的、包括二三代有机体在内的这些战舰不是联邦压箱底的武力,他也知道一名纯血军人绝不会离开前线,他们是会把一生献给战争的人,原因很简单,没有这种执念他们转生的议案就不会被通过,那是经过被称为“人类学界宇宙创生大爆炸”的严密论证、现代生物学也只能复制而无法创造的一族人类个体的根本性特征,纯血可以像汪曼春一样叛变,但他们绝不会离开战场。
那明诚呢?
梁栩带着疑问一次次造访,有些旧的疑问解开了,又有新的取代,而最不可思议的是,他在原本的“目的”之余收获了许多意外,包括从未明言触及但货真价实如父如师的感觉。
明诚在入境表格上填的年龄是37,当然银河时代人类成年后的容貌五十年不变都是正常,可明诚……细看双鬓眼角皆有不易察觉的沧桑,唯独一双眼睛清凉明澈如早春开化的冰河,在某些专注的时刻柔软温和,所以他不是因为从某个时刻的停滞而无法辨别长幼,而是独特气质包含了过于复杂的元素以至于时间法则在他身上不能完全套用。
在梁栩表明对他过去身份的猜测之后明诚不置可否,梁栩半是试探半是讨教问了几个战术上的问题都得到了言简意赅却直击要害的答复,偶尔,梁栩不得不敬服他思路中闪烁的那些天才的火花。
这进一步的发现使梁栩陷入了更大的困惑,明诚到底为什么能对规模史无前例的战争如此淡定?近在咫尺而不为所动?战争不常有,身为军人职业生涯中遭遇一场真正的战争是不幸更是万幸无论他是纯血还是混血,就像明先生说的,你不知道你会不会成为最闪耀的星,但这种未知煽动了你所有的激情,你将为之流尽最后一滴血。
梁栩觉得自己有义务说服明诚这样一位天才加入十字军,但他被模棱两可的答案限制在了明诚的世界之外,这不是他第一次得到模棱两可的答案。他自己的父亲教过他,一个人不肯直接回答你而你又判断不出他的倾向,要么是他心虚,要么他是真的不知道,梁栩不知明诚是哪一种。
明诚没让局面尴尬,他问了新的问题,“你的申请被批准了?”
梁栩摇摇头,“还没有,亚特兰蒂斯在第三兵源梯队,第一兵源被打散第二兵源岌岌可危才能轮得到我们,不过没关系,现在的局势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新政府有就地征兵的法令,我可以等这样的机会。”
“你父亲会同意?”
“他当然不愿意,当年我读军校还是明先生亲自——”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而偷瞟一眼明诚对方完全没有装听不见的意思,梁栩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完,“亲自找我爸爸做的工作。”
“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假如离宇宙的尽头还有十年。”
“他把他对全银河说过的话再单独和你父亲说一遍,意图用他随口创造的宏观条件指导世界,历史上另一个有这种特长的人叫做阿道夫。”梁栩注意到明诚眼睛里浮于表层的笑也没了,“若说三天太紧迫,百年不相干,十年倒真是不错的期限。但十年过去了,他自己都不在了宇宙却安然无恙,既然假设只是假设,那仍将存续的未来要怎么样呢?他的继任者还能再延续这个末日陷阱,还能再施展能和他媲美的政治手腕?如果十字军取得最终胜利,如果新政府还推崇他为‘觉醒之父’,你告诉我,人类的未来会怎样?新政府营造了不属于人间的天堂,把理想强按在现实的轨道上,然而人类不是精灵,没有永生岁月使邪恶低头,人性自我毁灭的一面推翻了一个又一个时代,你告诉我,从云端脱落的俗世将何以为继?”
“您对他有偏见。”
“何以见得?”
“明先生最使人诟病的就是他毫无道义可言的手段,但我相信他们诟病他恰恰说明了他们在害怕他。我在文献馆读到古代同一颗行星上的人就能分离出成百上千的政权,相互之间甚至能为了争夺一口井一座山就开战,在冷兵器时代把几十万人的国家打的只剩几百人,这样的伤亡比例在银河时代都不常见。古人的世界只有一颗行星那么大,他们的目光也只能是一口井一座山或者一条河流一片平原,可银河有数千亿恒星,接近一亿繁衍智慧生命的天然行星和不计其数的太空城,科技给了我们永生以外的一切,如果你愿意呼吸都可以交给机器完成,这就是明先生痛恨的‘把人养成猪’的联邦时代,我们并不比‘可怜的’古人生活的更幸福和有意义。您说时代的升降,那么当联邦开始走下坡路,冉冉升起的新政府为什么不能将它取代?我们不在乎未来会被碾作联邦的后尘,但在我们生活过的年代每一步都铿锵有力,明先生不是个幻想家,他真实的关心着我们这一代人的利益。”
窗外的雨声已经小了,明诚沙沙的低音如大提琴奏出悠扬夜曲。
“过去的人们讨论上帝掷不掷骰子,现在的人们要思考明先生掷不掷骰子。他做议员的时候不知低调,他的对手攻击他是‘跳梁小丑’,如今他的对手不知在哪儿,他却留下身后无数个头脑殚精竭虑苦苦追寻他还有什么暗子,高调到了极致偏见便不针对他而是跟自己较劲,有时候我会想,他那样的人还是人吗?是否在他的眼里历史也只是一场烟花?”
梁栩沉默了一会儿琢磨明诚话里的意思,他觉得明诚也是个奇人,为什么他将历史比喻成烟花是这么准确的合乎明先生的理念呢?就是一场烟花啊,精粹高绝,舍弃了时间只为曾经盛大繁华。不过——
“是您不信任他。他那样务实的人怎会给您这种错觉?一百年内假设宇宙即将灭亡的人至少有一亿,可只有他真正以此改变了银河,我以为明先生的才华绝不是您说的那个什么阿道夫可比,至少我不知道他是谁而全银河没有人不知道明先生、不直接或间接的被明先生影响,是您说的,他高调到极致。”
“可我为什么觉得他这样把银河当作私人游乐场的人是不会真正在乎银河的?说他点燃银河烽火是为了博什么美人一笑我倒是信的。”
“您真幽默,可惜明先生不会再活过来,我们没办法验证您的假设对不对了。”
“爱因斯坦也不能检验他的全部预言。要吃点心吗?”
“我马上就走,下次我还能来喝茶吗?”
“不是太经常的话。”
梁栩走了,明诚拉起窗帘推开窗,雨后湿冷的空气夹着三两雨丝扑面而来。
他正在翻阅有关明楼他从未读过的段落。
他们正在和死人角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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