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外太空

【楼诚】金荷志·梦里花落篇·章三

三  红莲报喜

光阴如流水,岁月如清风,梨花开了一茬又一茬,孩子们一年一年长大,男孩儿们爬树捣蛋狗都嫌的年纪上,独有芳山明氏的小儿子斯文乖觉,每天扫塔的功课之后,他总要花点时间坐在高高的塔顶眺望飞鸟越过山峰。

山的那一边,是海。

父亲带他和姐姐去看过,芳山临海的一侧不再优美旖旎,崖如刀断,巍峨凝重,三五树丛顶着海鸟的巢穴寥落点缀。那时父子三人都没有说话,风声呼啸,海浪义无反顾投向峭壁,赶了千万里路宛如宿命相逢在猛烈的碰撞后化作千堆雪,等到泡沫在视野里漾开,迟来的轰鸣才刚刚入耳。

明镜觉得有气喘不过来,她按着胸口,无意瞥见明楼直勾勾望向海洋的眼神。

他们的父亲没有注意到,明锐东眺望着遥远的海天苍茫,不消说也知道在思念谁。

“明楼,你冷不冷?”海风凛冽,明镜把明楼往自己身边揽了揽,海人的魔咒在明楼启灵后就成了明镜心上的阴影,大海使他们的母亲离开,她不要大海再抢走他的弟弟。

明楼不答言,明锐东却回神了,他用眼神示意明镜不要担心,他不关心女儿是怎么察觉到真相的,但女儿这爱操心的个性让他头疼又欣慰。

明楼还在痴痴的看着海。

远渡重洋而来的海浪在把悬崖下自己打的粉碎而后沉默转身,化身空灵朝着四面八方奔涌而去踪迹不复,但是它们并没有面目全非,明楼知道它们还在那里,它们的灵魂在向着更远更幽深的大洋跋涉。

它们像在和他说话,他听不见,什么东西阻隔了他和海洋的交流,可他发自内心的不愿粉碎笼罩在自己身上的这层黑暗,于是他静静的看着,他听不见海洋的絮语,却感受到饱含水汽的风是如何温柔宁静,听不见没关系,它们总会在那里,周而复始,直至他听清大海灵魂的一天。

“要不要下去看看?那里有条老藤,我们可以顺着爬下去……”

风把明锐东后面的话吹模糊了。

明锐东所指的地方孤悬一条老藤,顺着崖壁笔直垂下去,藤上遍布青苔,看着似乎滑溜溜无处借力。

明镜没吭声,她小小年纪就习惯了“无能为力”,明楼顺利启灵之后明锐东更没了忌惮,更别提一点后怕,当真儿子怎样都无所谓,剩一口气给他救回来就行。

出人意料的是,明楼也不吭声,在这个越大越斯文安静的娃娃身上,不说话就是否定的意思了。

明锐东觉得没趣儿,一路吹着口哨带两个孩子回家。

明锐东和明镜并没有意识到,明楼在那个时候就是打定主意不回头的主儿了,他不是不想到悬崖下边去,而是捕捉到了父亲和姐姐的异样,他不是木讷怯懦,而是蔫儿坏且胆大包天,他暗自存了一个主意,什么时候得了空,他要自己偷偷的下悬崖去。

那是明楼不到四岁时的事了,三岁看小七岁看老,明锐东和明镜应该庆幸,明楼到六七岁光景还没给他们捅出什么天大的娄子,这“太平盛世”和明楼儿时的性格关系匪浅。明锐东偶尔带他和明镜下山,两个孩子对村镇和城市都没什么兴趣,明楼不爱糖人儿,明镜也不喜欢绢纱做的花,猴戏看两眼淡了兴,西洋镜居然让面团儿似的明楼罕见的板起了脸,最后明锐东不得不作罢,长吁短叹两个孩子少年老成未老先衰,下次仍是兴致勃勃拖着他们逛街,十分享受坊间对他两个孩子的赞叹喜爱,到最后每次出门都像是孩子陪着大人,完成他对他们例行的展览和炫耀。

明家姐弟还不太知道什么叫仪容俊美,清水出芙蓉。

明楼快过七岁生日的时候,汪芙蕖和周季妍的喜帖终于送到芳山。

明堂放下两个巨大的礼盒腾出手来接过明镜给他的茶一气喝干,冒烟的嗓子得了救才招呼明锐东,“二叔,东西我给你扛回来了,你可没事先告诉我这么大这么沉,累死我了!”

“你就不能雇两个人吗?”

“你和我爸是两个膏粱锦绣堆的大爷,知道现在世道多乱经济多不景气?我爸一年有半年不在家,我还指望你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可是你看看你,这两年伤病没少治,账上有进项吗?南边的地报了两年涝灾租没收上来,西边和北边的收成保住了你又……”

“阿堂,你现在像个老妈子似的啰嗦!礼盒打开我看看。”

明锐东一句话带偏了明堂思路,明堂打开盒子的时候就忘了自己还没罗列完二叔的罪状,两个珐琅花缸精巧漂亮光彩夺目,明锐东验看完了一手搭在盒盖上咂了咂嘴,“阿堂,这么沉的两个缸你居然自己扛回来了,真是……”

旁边明镜也忍不住笑了,看明堂要恼赶紧岔开话题,“爸爸,礼物什么时候送到汪家去?”

明锐东合上盖子抽回手,“不急,未必是送到汪家,芙蕖和他本家这些年嫌隙累积的多了,不知这次他会不会借着周家的势力直接从老宅分家出来。”

“为什么?三叔不是汪家的继承人吗?”

汪芙蕖在家中排行第三,每每他到芳山拜访,明家的孩子都喊他三叔,久而久之倒真像明氏的第三个爷。

“这个么,”明锐东嘿嘿一笑,“这事不怨芙蕖,他们家的陈芝麻烂谷子我懒得嚼,阿堂,你说。”

明堂翻了个白眼,意思再明显不过,为什么又是我?!不过他这两年几乎一力撑起明家产业都快憋出犄角,正是话匣子开了就关不上的时候:“不怨三叔,怨他老爹,老汪有本事姨太太娶了十几个却没本事给这十几人养老善终,他正房夫人精明厉害,这边新姨太太流水的娶进来,那边没有孩子的旧姨太太们死的死散的散。有孩子的姨太太里只有汪三叔的妈生了儿子,因为是庶出,他在他们家从小就不受待见。老汪死后汪家人对他的坏变本加厉,他家姐妹们围着嫡子献殷勤,兄弟里只有他一个异母的,启灵时要不是恰巧二叔遇见,他坟头的草现在都有一人高了哪儿还有和周家结亲的美事儿——他明明是因为启灵才衰弱,汪宜兰汪竹修他们却非说他是邪魔外症要把他挪出汪宅去,出了汪家大宅,那才真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明镜听的一愣一愣,半晌才回神,“人心竟然这么恶?”

“那是二叔没娶上一堆姨太太所以你不知道,”明堂想喝水却发现茶杯空着,正要拿茶壶另一双小手先他一步。

“小楼?你什么时候来的,也不出声!”

明楼修长的眉眼挑了挑,“我在这儿站半天了。”

明堂捏捏他的脸,明楼在同龄孩子里个子高挑,身量不算瘦,可模样清秀的紧,安安静静往那儿一站就叫人喜欢,因为灵力被封,他人显得有些苍白,耳垂颈间被阳光一照皮肤都是微微透明的。

只有一双眼睛,黑的像要把人吸进去。

明堂喜欢弟弟也不敢跟他对视太久。

汪芙蕖和周季妍的婚期就在三天之后,距离周季妍答应下嫁不过半月光景,不提筹备婚礼周家怎样忙的人仰马翻,只说送走明堂,明锐东看着喜帖上的婚期沉默不语,直到光线一晃,抬头见是明楼站在桌边,垂着黑漆漆的眼睛顺着明锐东的目光看那喜帖。

“怎么了?”明锐东见了儿子心情不由自主开朗起来。

“爸爸在看什么?”

“婚期,这婚期太急了。”

“为什么急?”

“汪三叔的妈妈快死了,她死前不能举行婚礼三叔就要守三年孝,婚礼就要再等三年。他不能再等了,三年,三年足够周家的东风送他上云霄。”

明锐东一点没隐瞒说的都是实话,明楼听不听得懂他不是很在意,他看着小孩儿黑黑的眼睛像古井深潭没有波澜,不知怎么的自己心里也有些怅惘。

“快死了?”半晌,明楼轻声重复道,“爸爸,死……是什么?”

一位优秀牧师的家里,死亡总是罕见。

明锐东的心思完全不在喜帖上了,他打量了儿子一眼,这时候终于注意到明楼的年幼,他长舒了一口气,“死啊……”

稍微思考了一下向一个年轻纯白的生命解释死亡意味着什么,明锐东便作罢了,他无意望见窗台上的栀子正开,花色洁净,香味嚣张。起身过去掐了一朵,花朵离开枝头时发出一声湿润的脆响,明锐东把对这一切浑然不觉的纯洁浓烈放在明楼手心。

“喏,这就是死。”

明楼看看窗前的盆栽又看看手里的花,“爸爸,你能把它接回去吗?”

“我不是一个德鲁伊或者木精,我办不到。楼儿,这是死,我们改变不了的。”

“德鲁伊或者木精就可以吗?”

“也许吧。德鲁伊和木精自己也会死,他们挽救花草树木,就像我们牧师治愈人的病痛。你见过春天的繁荣秋日的凋敝,见过同龄的小朋友见过弯腰驼背的老爷爷老奶奶,无论牧师还是德鲁伊,即便我们在某些方面有异乎寻常的能力也不能阻止花朵的飘零草木的枯败,不能阻止人们从青春盛年走向老迈。我的孩子,我以为这种无可挽回,就是死亡。”

阳光透过窗,微尘在空气中打转,一阵静默后,明楼又问,“爸爸,什么都做不了,为什么还要有我们?”

父亲捧着儿子的手指在洁白栀子上合拢,他慢慢说道:

“你见过她的美貌,领略过她的芬芳,托起过她的柔嫩,在你漫长的未来,你会回忆起你曾经告别过这唯一的花朵。她在你手中死去,你何尝不是为她而生存。”

明楼小心翼翼的捧着,在父亲离开之后仍在原地发呆,他知道手心里包拢的是什么,潮湿,温暖,芳香,渐渐枯萎的英华。

这是明楼关于死亡的启蒙教育。

他沉浸在美丽的悲哀里几天回不过神。

吃饭时明楼拿着筷子发呆,明镜开始担心他,这几乎是长姐的一种惯性,在她得知她弟弟说不准哪天就要被大洋中的异族抢走之后。

明镜忘了,她自己也是异族的后裔。

明锐东给女儿夹了块红烧肉,嘴角泛着微微的笑意。

汪芙蕖婚礼如期举行,他却没有从粼塘汪家老宅分家出来,究其原因,为的是这几年九州风云跌宕,周家赚的盆满钵盈官财两盛,如今的周家如日中天,滔天权势下周家的女婿又成了粼塘汪氏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

作为周家的东床快婿,汪芙蕖一边应承“重修旧好”的“家人”,一边又信不过他们,筹备婚礼无人可用新郎自己又不能事事亲上阵,好在有个明堂帮他里外张罗。

直到婚礼前一天明堂这个和汪周两家都没有血缘的“外人”才清闲下来,得空去了二叔家时还在忿忿不平,说他替汪芙蕖恶心,不过牢骚发够了也觉汪芙蕖“不计前嫌”是最得当的处置,此一时彼一时,周家这棵大树不是那么好攀附的,汪氏本家靠不住,可到底比手里什么都没有强的多。

“也就是汪三叔,要是我,我咽不下这口气。”

“你咽不下?”明锐东啜了口茶反问。

“我——”明堂的底气在明锐东似笑非笑的眼神里烟消云散,“二叔,你说三叔这是何必呢?他又不是真的喜欢周季妍,先是汪家又是周家,以后还会有李家孙家,在权力漩涡里越陷越深,这些望族哪个是省油的灯、哪个不是吃人不吐骨头?我要是他,当年就带着老妈离开汪家,天大地大,七尺男儿哪里去不得?他明明不是个愚鲁的人,为什么还这么看不透、这么不能免俗呢!”

明锐东听的发笑,“阿堂呀,你可真是大哥的儿子!等明楼长大了,我让他接你的班,到时候你爱干什么就去干什么,不用为了家里老老少少的膏粱纨绔鞠躬尽瘁……”

“二叔!”

明毓东不在,谁也管不了明锐东的信口胡说。

“人各有志,你不必替芙蕖恶心、可惜,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当年汪家是怎么对芙蕖母子的?芙蕖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是不知道,我看啊,这场大戏到现在还没开锣!再者,有些事芙蕖心里明白着呢,他一头扎进这滚滚红尘也是必然。他和我和你差不了几岁,但他和我和你一样么?你我是真正绫罗裹大的纨绔子弟,小时侯没吃过一点苦,想要什么就有什么,长大了这生活状态也没改变,就算阿堂你现在这么操心是因为你自己爱操心。明楼也是明家的孩子,我说将来让明楼接你的班,可如果他没有你对家人的这份责任和爱心,一个念头明家十几代人的基业被他转手当废物丢掉也不是不可能,我们的生活是自己选的,芙蕖他和我们不一样。”

“我看三叔心里,对咱们家比对老周老汪他们亲多了。”

“是啊……阿堂,有时候我会想,我们明家的后人之所以能过今天这样的生活,是不是因为我们的祖先也曾像芙蕖这样忍辱负重在俗世里打滚过?骨子里我认为自己是贵公子芙蕖是斗升之民,他的许多做法我不认同,可我也不反对,我们这些公子哥儿受祖先荫蔽,吃的是祖先基业,所以我现在乐意看他在现世里再走一次历史中的路,我乐意在他需要的时候帮他一把。”

明堂沉吟着点点头,“原来这才是你的理由,二叔,我明白了。”


评论(7)

热度(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