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外太空

【楼诚】金荷志·梦里花落篇·章七

七  七年一日

朝晖紫云,霜染清秋。

明楼早起散步,远远望见常走路径上一群匠人磨石勒刻,斧凿之声嘈杂大煞晨间风景,记起花匠说汪家园子西北角新植了一片菊园,当下正是赏花时,于是明楼脚步一顿,转身朝着西北去了。

秋菊风采正盛,借着晨光,倚着清寒,满园热闹皆成傲骨。

明楼想着曼春贪睡怕是见不到此番风光,顺手掐了几枝即将盛放的菊花用手帕捆了预备给她带回去,才刚要走,忽见那边墙根下有几朵白丝点红的菊花甚为别致,不觉又往菊园深处走了一段。

虽无灵力可用,明楼六感仍在常人之上,耳根一滞,他从花丛中站起身来朝着那边月门笑笑,“是谁躲在那儿?我看见你啦,出来吧。”

身置朱嬴黄花之间,明楼总觉此地景物难言的熟悉。

月门上爬满香草藤萝,老长的枝蔓垂下来,结着艳色果实累累可爱,月门后的人借着花果掩映迟迟不出来,明楼也不着急静静等着,东方的太阳在这清寂之中忽地爬高一截,整片菊园如朝霞下降,彩绣辉煌。

一只小手拨开香草的帘子,先是黑黑的柔顺的头发,再是一张清秀小脸,再是清瘦的小小身体——明楼就笑了,果然是个孩子。

月门下仍是暗的,幽邃光线里越显得那孩子一双乌黑的眼睛如日彻小潭,静极净极,半点不曾染上尘世烟火。

明楼招招手,“你过来。”

孩子摇摇头。

“不怕,过来这里玩。”

“我妈不许我出院子。”

“你——”

明楼忽然噎住,他记起这是哪里了!

七年前这里还不是菊花天下,月门两侧湘妃丛生竹影轻摇,藤萝薜荔亦未有今日规模,这是萍四姨奶奶的院子啊!

明楼怔在原地,当日一别,再见已隔七年,七年之中,自己竟因遗忘和种种俗事不曾回来!

回想故人故事,虽一面之缘而往事历历,此时光阴变迁,恰逢菊耀九秋,如何不叹门中长者不再,新人已替旧人。

“你是阿——桂姨的孩子吧,没关系,过来这里吧,你小时候我还见过你呢。”

阿桂是服侍过老人的老仆,明楼这般识礼少年自然不会再阿桂阿桂的叫。萍四姨奶奶死后这院子始终空着,汪芙蕖念着母亲又恐触景生情,只留伺候萍四姨奶奶到死的阿桂在这儿看屋子,不必说,这院子也是汪宅里一个大家都“记不起来”的地方。

小孩子走到明楼面前,仰着脸问,“你是谁呀?”

明楼就想笑,七年前襁褓里的小娃娃都长这么大了,而且,真是可爱。

“我是明楼,你是谁?”

“我叫阿诚。”

“阿诚,我记住了,你叫阿诚。你刚刚躲在那儿看什么?”

阿诚不说话,看看明楼手里的花又移开视线。

明楼明白过来了,他把手里的花递到前面,上头是那几枝白瓣点红的,映着日光看,好似一口鲜血溅在玉盘上。

“这花是你养的?”

“不是。”

“你喜欢?”

阿诚这才点点头。

“那,”明楼拉过他的小手,“送给你好不好?”

阿诚猜疑的表情让明楼有点懵,“怎么了?”

“花也不是你的啊!”

“你怎么知道不是我的?”

“这里是汪家,花是汪家人的,你刚说你叫明楼,你不姓汪。”

“所以花就不是我的?”

阿诚认真的点点头。

好么,明楼忍着笑,“照你这么说,在汪家就是汪家的,那么你也是汪家的,我也是汪家的咯?”

阿诚也有点糊涂,不过他还是回答,“妈说,我不是仆人。”

这倒提醒了明楼自己该注意和小孩子说话的方式,“那咱们不送花了,我送你一样保证是我自己的东西给你好不好?”

“……嗯。”

明楼又想笑,桂姨怎么把孩子教的这么古板,明明想要花却不肯收,不喜欢自己的礼物也不懂得说不。

那他只好送一样一定能让阿诚高兴的珍贵的礼物啦。

“这是什么?”

“这叫钢笔,可以写字的。”

“四奶奶屋里有毛笔,和这不一样。”

“是不一样。你会写字吗?”

“妈不认字,我也不会。”

“走吧,我教你写字。”

阿诚心思单纯不知道害怕陌生人,和明楼手牵手就往萍四姨奶奶的院子里走,边走边问,“我写字做什么?”

“写字是门大学问,世界上所有东西都可以变成字,字多了就变成书,书里有故事,有道理,还有很多很多有意思的知识……”

“那我写什么?”

“我是从名字开始的,今天你也先写名字吧,阿诚,是哪个诚?”明楼把阿诚抱上膝头,拧开钢笔的盖子问道。

“什么哪个诚?妈说,我就叫阿诚。”

“好吧,我想想……《中庸》里说,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我想应该是这个字。”

于是明楼握着阿诚的手划出了一个“诚”字,不能叫“写”的,因为第一次握笔,有人提着阿诚落在纸上的字也是难看的要命。

明楼笑了,另拿一张纸写下“阿诚”两个字,“你就照着这个写,我得走了,闲了再来看你……别告诉你妈钢笔的事啊!”

看看怀表时间有些晚了,明楼急急忙忙赶到曼春的院子,这里终年如一日一大早就有成群的仆妇丫鬟穿梭忙碌,人口虽多却连脚步声都不显,明楼一路上收到几个大丫鬟眼色,脚下步伐未免又快了些。

一桌子精致早点半点没动,曼春对着妆台发呆,仆人们一声儿不敢言语,直到一束带着晨露的鲜花从背后伸到鼻子底下。

人还没回头笑颜先开了,“师哥,你到哪儿去啦!”

“你还问?再问我走了。小玉,给小姐插起来。”

“师哥不害臊,说要走怎么又坐下了?”

“我走了你还吃饭吗?”

汪宅不成文的规矩,曼春小姐的餐桌上,碗筷从来是两副的。

“师哥,你的钢笔呢?”

“咦?不知什么时候丢了。快吃饭吧,上学要迟了……”

“找过了吗?”

“找得到就不会丢,由它去吧,不定哪天自己回来了。”

“那是钢笔又不是妖精,怎么会自己回来?再说,那可是名匠作品,明堂哥花了好大功夫才淘换给你的,你不是很喜欢的吗?”

“喜欢啊,喜欢也要有始有终,漂亮的来漂亮的去,要是有了新主人,愿它结一段善缘,这会儿为了回不来的东西烦恼,喜欢还有什么意思?”

“真薄情。”

“我看我还是拿着我的花走吧——”

“师哥!还不快吃饭,吃完上学去!”

又过数日。

“三弟。”

“大哥。”

汪宜兰无事不登三宝殿,他一进门,汪芙蕖就警觉起来。

“你的学生看着斯斯文文,闯起祸来不下曼春啊。”

“大哥此话怎讲?”

“你还不知道?岑州徐家的公子被他逼的退学了。”

“你是说徐子昭?我记得他是和曼春、明楼在同一学校,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哪儿知道?又不是我亲眼所见,我是听跟着的人说,徐家公子爱慕曼春,曼春嫌他烦,你那好学生就出面帮曼春打发了……我可是不偏不倚,实话实说。他护着曼春是好事,但手段也忒过了,明毓东明锐东现下都不在雍州,岑州徐家的面子是你去圆,还是我去圆?”

不偏不倚?汪芙蕖心里冷笑,不偏不倚是你,借题发挥也是你!明楼才十四,徐子昭也就这个年纪上下,小孩子之间的玩笑你不去推波助澜,怎会演变成岑州徐家和雍州明氏的过节?好蠢不蠢还把汪家搅进去,要不是和你一家,我倒要看看你怎么甩掉这一腿的泥!

暗骂汪宜兰多管闲事,汪芙蕖还得硬着头皮接下这个缸,“回头我会教训明楼,大哥是家主,岑州那边,还得大哥出面。”

汪宜兰等的就是这话,他冷笑两声道,“你不是不知道,这些年明氏虽有流水的钱财进到咱们家账上,可实际上怎么样呢?面子看着红红火火,里子却早日薄西山!”

听得汪宜兰这几句,汪芙蕖面上纹丝不动。汪宜兰盯着他的眼睛什么都没观察出来好不郁闷,丢下一句“三弟,此番就让明楼出师吧”,汪家大哥扬长而去。

明楼和曼春不知道这些“小事”都被家仆报告给了汪宜兰,又被汪宜兰说给汪芙蕖,他们还以为事情圆满解决皆大欢喜。

上个休沐日曼春陪明楼看了校园的日落黄昏,终是没等到徐子昭露面,再上学徐家公子退学的消息就传开了,有趋炎附势的巴结明楼曼春,说徐子昭怕了明楼不敢现身,数日之间竟然传出好几个绘声绘色的版本,但明楼对此一概不回应不解释,稀奇的是几个昔日徐子昭的伙伴又和明楼做了朋友。

看结局似乎是明楼大获全胜。

曼春早知道是这个结果也忍不住好奇明楼是怎么做到的,可凭她怎么撒娇使性儿佯作嗔怒,明楼难得和在学校一样一概不买帐,内情一个字都没告诉她,最后曼春急的要掉泪,这才逼出明楼一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这在曼春看来还是什么都没说,不过曼春心里清楚,她再闹明楼就要心烦了,明楼不想说的他是怎么也不会说的。

其实徐子昭和明楼立下赌约的第二天就想明白了,明楼留足破绽一再忍让几乎是明着放水,只怪自己太笨是睁眼的瞎子长耳朵的聋子、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别人拦都拦不住硬往里跳——明楼一再提起曼春,自己怎么就记不起来曼春是预言师?!彼时曼春那一点头当然是回应明楼对赌局的预判!

热血退却,徐子昭的思路也清晰起来。明楼入学后讲师们一再夸赞,文武双全遇事沉稳不是吹出来的,就算阴谋诡计徐子昭都想不出怎么稳稳当当胜过他,若凭真才实学临时抱佛脚?徐子昭更绝望,明楼往眼前一站就知道他读了多少书练了多少功,自己拿什么光明正大和人家比?

徐子昭到底少年心性,深夜孤灯越想越泄气,长吁短叹之际有下人来报说汪家派人来了,徐子昭一愣赶紧请进来,原来只是个小仆送来一封信。

徐门子昭世兄敬启

八字手书工整端方,回味方知仙骨高洁难欺,自是明楼亲笔,字如其人如若亲临。

“……余与春儿自幼相识,同窗同好言无不尽,如今梢上青梅七岁矣。余所识之小女儿,天真烂漫,年十二不知男女大防,喜则近,嫌则远,滴水必思报涌泉,当世所罕见也。

尝于家塾随夫子用膳,春儿因大富贵不惜米粮,夫子责之,余不忍,自此春儿残羹皆折于吾皿中,余与春儿皆不觉是非不妥,此等琐事,七年之内难以细数。

春儿前日归家不悦……盖因汝之故,不复昔日小女儿无邪之态,举动拘谨,心思恍惚……

吾妹终需长成,余所心痛者,其冰心明眸,如何见得世间俗物觊觎?赤子真诚,今已畏缩忧惧,观人察人皆有防备,其状茕茕楚楚,使人五内如焚。

想你我碌碌须眉,如何污其目,浊其呼吸,蝇营之心加诸虹霓。

世兄非凡品,英雄出少年,唯岁月造化,错失良辰。余如实诉之近况,想世兄自有决断。休沐之期,余必携春儿遥望西方,目送归程……”

罢了罢了,人家已给了台阶,还有什么好说的。

徐子昭岑州武荫之后,归家途中又有了别的计较,停车修书,也回了明楼一信。

“吾乃将门子,愿闻谋者贤,山水有相逢,后会风云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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