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外太空

【楼诚】金荷志·梦里花落篇·章八

八  荒园母子

明楼再想起阿诚来,菊花已经落了。

许是因为儿时的一段前缘,明楼见着那孩子心里便有一种说不出的潮汐退却般的沧桑感,虽然他也不过才十四岁。

回想这些年,别说阿诚,就是桂姨也不大在人前露面。逢年过节汪宅的下人们给主子磕头,明楼不受这个礼却要到场,冷眼旁观才有些许桂姨的影像在记忆里证明她这个人一直都在,模糊的不能再模糊的印象里,一身素衣的妇人在人群里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你看见她和看见任何一个汪宅的仆人都没有什么不同,于是汪宅数百仆从里,明楼要去特别注意她也无从说起。

可阿诚是不一样的,至少对明楼来说是,又或者,明楼自己也是不一样的。

如明锐东预言,明楼在汪宅所见一切不同于明家,粼塘也不是芳山。明氏作为老世家始终人丁不旺,数代以来莫不凭借天纵奇才扬名于世,整个芳山皆因清净无争而索然寡淡,粼塘则不然,汪氏发迹平原之上的人烟墟里,是红尘望族。明楼七岁起生活在汪家,自幼耳濡目染,见惯了大宅门里暗潮汹涌谲诡善变,渐渐领会明锐东所说留在父亲身边不得大出息的因由,果然人心世故是谪仙明二爷自己就不大明白更教不会儿子的。七年之后,明楼功课上的造诣甩开同龄,此外他虽未老于世故,独自一人竟也学会了虚构躯壳独善其身,汪家主人眼里他是世交的后人是年轻不谙事的活财神,汪家下人眼中他是不管事的客中少爷,占得一副好皮相好才情,阳春白雪能克制那脾气骄纵的大小姐。但明楼不只是这样的,这样拼凑出来的明楼不是完全的,完整的他除了一副他愿意拿出来示人的躯壳,躯壳里面还装着他一边生性善良,天生爱保护弱小,另一边是隐藏的太深他自己都还没察觉到的和谦谦君子完全不搭边儿的癫狂。他近亲之中没有弟弟妹妹,唯有年少两岁的曼春青梅竹马,可近来因为学堂徐氏之流,二人被动地留意男女伦常,两小无猜不得不囿于俗礼日渐规整,此番变迁使明楼心中些许烦闷,也正是这少年迷惘时,他又遇见了阿诚。

阿诚和小时候的曼春不一样,曼春是明锐东说的几乎是一出生整个汪家整个粼塘就围着她转,是万人中央的光彩夺目,阿诚就清净许多,寂寥许多,他是荒园里的一只精灵,无因而起,安静,干净,生长于方寸之间,如同明楼的一个秘密。

秘密是可以和秘密一起安放的,比如阿诚见到的,就是没有披着他在人前那张人皮的明楼。

明楼对阿诚是有惋惜的。桂姨似乎是个保有些许清高的妇人,而清高通常意味着固执,阿诚说她不许他出院子,那么很有可能阿诚长到这么大,他的世界也还仅仅局限在月门后面那几间清凉瓦舍里。

那孩子看起来很聪明。

明楼边走边笑,四方的院子外人看来是囚笼,又何尝不是坚不可摧的城堡隔绝了外界风雨,所以阿诚才会长于汪宅,眼睛里的通透却是九秋霜菊,傲骨凌霄。

可还是不行啊,就像他父亲教导他,明楼看阿诚像看着另一个自己,被保护的太好怎么行呢?谁能保护他一辈子?萍四姨奶奶的小院子,拘不了他的一生啊。

有时候直觉是对的,明楼不叫阿诚说出钢笔的事,当时是不想多生烦恼,后来想想也算是教给小孩子的一门无伤大雅的叛逆,再说,桂姨的性情要是知道了,阿诚少不了挨说,搞不好还要婉拒自己再次登门呢。

明楼没注意自己一路都是带着笑的,阿诚真是太有意思了、也只有明楼会觉得一张白纸有意思,清清白白有无尽可能,他是真是想看看阿诚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啊——

有这样心情的明楼同样不会意识到,他已经决定主动去插手阿诚的人生了。

明楼倚着月门,望见院子里面小小身影抱着膝盖坐在青石台阶上,像在望着天空发呆。不知他小小年纪有什么心事,明楼想笑,却先皱起了眉,这怎么行,时下已是深秋,这么冷的天坐在地上着了凉可怎么办。左右一看,香草藤萝垂在眼前,明楼顺手捏了个果子朝着阿诚那边一丢,咕噜噜的小红果惊动了小孩儿。

阿诚吓了一跳猛地转身,刚要开口看清藤影下的人又生生咽下,那人比着手势叫他噤声。阿诚踮脚看看屋子里面没有动静,抬起腿来一溜小跑,到了明楼跟前已是眉开眼笑。

“楼少爷。”阿诚压低着声音说,“我妈在睡午觉呢。”

楼少爷?明楼想,凭他谁叫去,芸芸众生唯独阿诚万万不可有此俗语,眼睛一眨也压低了嗓音问他,“你又不是仆人,叫我少爷做什么?”

“那我叫你什么?”

是啊,叫什么呢?明楼想了想,说,“叫哥哥。”

“哥哥。”

阿诚当然没意见,以他现在的觉悟,哥哥少爷都是一样的。

没等明楼再开口,阿诚脸色突然由晴转阴马上要下起雨来——

“哥哥……”

一声哭腔让明楼着了慌,看阿诚的样子像是有人死了般难过。

“别急别急,好好说,怎么了?”

“你送我的钢笔死了。”

噗嗤——

明楼没绷住笑了出来,还真有“人”死了。

好不容易把笑憋回去,这边阿诚的眼泪都下来了,明楼赶紧拿出手帕给他擦,小孩儿不懂嚎啕,一声不出眼泪刷刷直流不知道的还以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也就是明楼耐性,搂在怀里让他把眼泪蹭了自己一身,好容易哄过来明楼才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先前觉得好笑的人就笑不出来了。

原来明楼走后阿诚倒是有好好写字,可钢笔里的墨水用完了阿诚又不知道钢笔的原理,还以为写不出字来的钢笔“死”了。

这不是明楼粗心大意之过么。

“那个,”明楼讪讪,“你该不会还给它做了个坟吧?”

“坟?”阿诚一脸茫然,“什么是坟?”

“呃,不要管坟了,钢笔在哪里?”

“等我去拿。”

阿诚说罢从明楼怀里脱出来,蹑手蹑脚小猫似的进了院子不一会儿又抱着个小盒子回来,明楼一看又笑了,坟没有,有“棺材”。

硬木小盒汪家常见的很,明楼没在意,打开了才发现里面不止一支钢笔,还有些零碎小玩意,看来是阿诚的百宝盒。

“钢笔没有死,你看。”明楼把钢笔拆解了教给阿诚原理,阿诚听得一愣一愣最终恍然大悟——“补充了墨水就能再写字是吗?”

“对,钢笔不是死了,是饿晕了,你给它吃饱饭喝饱水,它就又醒过来了。怪我疏忽,你别急,回头我就给你带一瓶墨水来,你可以写很久。”

“谢谢哥哥。”阿诚口水亲了明楼一脸,自己看着不好意思又拿袖子给明楼擦了。

明楼摸摸鼻子,心想小阿诚胆子可不小,连曼春从小到大都没亲过他呢。

寂静不过片刻,院子里突然传来呼唤声,“阿诚,阿诚——”

妇人的声音由远及近,阿诚吓得慌了神,明楼心里已有了对策,一手抽出阿诚的百宝盒掖进自己袖子,又从手上褪下一个绿玉指环塞到阿诚手里并指指枯败菊丛,“就说是刚才在这儿捡的”,小声嘱咐完这一句明楼身形一闪躲进不远处太湖石的假山后面不见了。

“阿诚,你怎么在这儿?”

明楼从假山缝隙觑见香草帘子被分开,桂姨走了出来,她似乎比从前老了些,不过依然是清爽干净的,阿诚还站在原地,明楼只愿他机灵些。

“妈,你看。”

明楼松了口气,阿诚懂得先发制人事情就化解了一半。

桂姨年纪不到三十却是大宅门的老仆了,打眼一过便认出那玉晶莹润亮绝非俗物,借着阿诚的手看了,通身素净没有铭文,“哪儿来的?”

“刚在这儿捡的。”

“放回去,人家要回来找的。”

“万一再被别人捡去了呢?”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在这儿等他回来,他告诉我丢了什么东西,是什么样的,说对了我就给他。”

“你这孩子,聪明还是傻?不许在这儿等!”

“妈……”

明楼先还听他们母子对话乐在其中,不料阿诚这一声唤喊得他心里一紧,阿诚莫不是要哭了?

“这位嫂子!”明楼状似经过从假山后绕出来,扬声喊了桂姨一声。

明楼装作不认得桂姨,桂姨可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楼少爷?不敢当不敢当,我是这儿看屋子的,叫我阿桂就好。”

桂姨说着借着给明楼行礼向前走了半步把阿诚挡在身后。

明楼顿住脚故意在桂姨脸上打量了一眼,“是伺候过萍四姨奶奶的阿桂吗?那我要叫桂姨咯,桂姨,好久不见啊。”

“快别这么叫了,不敢当啊,楼少爷。”

“为的是先人,桂姨就别推了。”明楼脸上的笑意淡了,声调也有些沉,对面妇人如何听不出那一丝不耐烦,低下头应了一声,“是,楼少爷。”

“桂姨就住在前面院子吧?前儿菊花开的时候我来这儿赏花,掉了个绿玉戒指,不知桂姨见着没有?”

“绿玉戒指……见着了,阿诚,把戒指给妈妈。”桂姨把阿诚手拿的戒指接在手里又捧到明楼面前,“楼少爷您看是不是这个。”

明楼不急着回答先捏起来戴在手上,“尺寸正好,想必是我的。”

“楼少爷,你可不要和我们下人开玩笑啊。”

“桂姨,你儿子在这里,你这么着,小心叫他不自在。”

“楼少爷……”

“是叫阿诚么?你过来。”

阿诚小脸儿上表情怪怪的,不过还是走过来了。

“几岁了?”

阿诚不吭声,桂姨在旁边催他,“说话呀,楼少爷问你几岁呢。”

“七岁。”

“七岁……”明楼自言自语似的重复了一句,微风吹下他的额发遮住了眼睛,一时没有再说话。

桂姨猜着了他的心思,恐怕是阿诚的话触到了他的回忆,她还记得,楼少爷到汪家来的那年也是七岁。

明楼回过神,他把刚戴上的戒指又摘了下来,“桂姨,我的脾气府里上下都是知道的,这个留给孩子玩吧。”

“楼少爷……”

汪宅里都知道,楼少爷性情随和却不是个面团儿,他有些小怪癖,其中之一便是自己的贴身玩意儿别人拿过了他就不要了,当然,这个“别人”不包括曼春小姐。

“荒年卖了能值一座山呢,阿诚也不小了,上学不要给老师束修的吗?”

桂姨终于醒悟过来,“谢谢楼少爷!阿诚,快谢谢楼少爷!”

阿诚仰望着身材比他高出许多的明楼,午后的阳光刺的他的眼睛微微眯起来,母亲还在督促他,他耳朵里听着她的声音,视野中是明楼在逆光中看不清面容模糊的剪影,阿诚小小的纯白心灵开始有些明白了“少爷”和“哥哥”的区别,大抵背着手说话,高高在上形容讨厌却叫人仰慕的就是楼少爷,而总是蹲下来和他聊天,和和气气遇到状况又机灵百变的就是楼哥哥。

那天晚些时候阿诚得空又溜出来,楼哥哥趁他妈妈不注意指点的太湖石后头的山洞里他的百宝盒好好躺在那儿,旁边还有个精致小瓶,想来就是墨水了,只是阿诚不知道,楼哥哥什么时候又回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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