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外太空

【楼诚】金荷志·梦里花落篇·章十五

十五  向北而行

小孩子们笑闹着走远了,又过了一会儿明楼才慢吞吞的从沙滩上爬起来,他摘掉身上的水草重新走回海里,海浪一会儿要把他推到岸上一会儿又要拉进深水,他洗净身体和衣服上的污泥,刚听小孩子们的口音暗自庆幸,还好,他还在雍州。

碧波荡漾,粼粼的反射着鬼天气之后的晴阳如洗,明楼眯着眼不自觉回忆起跳海之后的事,铺天盖地的黑暗与寒冷让他打了个寒噤身体像通了电忽然绷直几乎是逃也似的上了岸,直到离开大海的托举双脚沉重的踩在沙滩并且腿肚子开始抽筋,明楼的心悸才好了些,海啸的巨浪中他的水性完全不顶用场,他被海水挟裹着颠来倒去,他抓不到任何东西完全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天旋地转,呛水,窒息,绝望。

坚实的大地与充盈的空气是多么珍贵,劫后余生的大悲大喜到此时才骤然出世,明楼胃里一热还没到眼眶就被按回去,他还是眼花,因为失血过多。他跳进海里又被冲上岸,贝壳与礁石没给他造成更多伤害,血是从额头上的伤口流走的,他抹了一把那伤口,现在已经不流血了。在海里,海水有目的的追逐着他的血,明楼不认为那是幻觉,他听不见大海,大海听不见他,唯一沟通的渠道,只能是同源的血脉。

他是海人。

明楼不是在跳海之后才猜出自己血统的,回头崖上不用任何人告知,无因而起的悲痛竟比明锐东离世来得更加突然和强烈,如果不是海人,怎么可能感知他们力量源泉的海皇薨逝!

没有那悲痛欲绝明楼以为自己未必有勇气跳海,鲜血的祭祀平息了海洋的悲愤,巨浪退回它们的来处。

明楼深吸了口气迈开步子继续走,沙滩上留下长长一串脚印而他始终没有回头,深陷汪洋的无力绝望,他不想再记起来。

走到滨海的小镇明楼已然又是衣冠楚楚的少年,只是白皙皮肤蒙上了一层铜色,整个人因为海盐干燥的像被风化过。

他脸上有微笑,对面年纪相仿的女孩子有些脸红,“小姐,我的钱夹丢了,可以借一下你的电话联系家里吗?”

“您,您请用。”

这姑娘怎会明白,明楼其实是笑的是他自己。

拿起听筒看似散漫不经的明大少爷在心里犯了嘀咕,他不是曼春不能预言,天知道他要找的那位在不在家。

电话响到明楼都快放弃了才被接起来,“喂——”

这一嗓子拖着长腔透着不耐烦,差点砸上大陆的惊天海啸对那人欠揍的德行没有丝毫影响。

“是我”,明楼没有报出自己的名字。

“明少爷?”电话那边笑了一声不再浑身毛刺儿,“咋的,借钱?”

“就别说借了,我家多半正给我办丧事,你看烧给我多少上路钱?”

“烧,把你的欠条都烧给你,在哪儿呢少爷?”

“茂泉,拂煦茶楼。”

迷龙在傍晚时分赶到,骑一匹黑马颇有点英姿勃发的意思,明楼在二楼看他挥舞着他似乎永远无处安放的长手长脚呼呼呵呵的上楼,站在楼梯口扫了厅堂一眼直奔自己,先把一个小皮包丢在桌上害的一碗好茶溅出不少,又指指楼下他带来的另一匹黑马,这才拍下一张白纸——

“先签字。”

明楼在白条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迷龙是银月血统,瞳色比九州各族都浅,夕阳一照就仿佛两颗琥珀。

明楼倒了碗茶推到他面前,他不动,直盯着明楼,明楼不理他,好半天他才咧开嘴笑了。

“少爷,您这是唱哪一出呢?我看芳山没了你也还太平。”

“是么……”明楼拨弄了一下茶碗,瓷器的润泽的声响把他本就微不可闻的咕哝益加盖了过去,他抬眼看着他的朋友,后者竟然一时失语。

迷龙开始后悔不该在明楼面前卖弄口舌,他本不长于此,明楼又是个中高手,真个以己之短攻彼之长。一个马失前足下不来台一个掌握主动却按兵不动,寂然无语中唯有明楼的眼睛光彩熠熠,他瞳色极黑,黑的光也只能在表层浮动照不见更深处的波澜,那纯粹的黑色看久了像能把人吸进去,而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迷龙,直到风水轮流转,这回轮到迷龙躲开了对方的目光。银月的后人假装对正从山川下沉的夕阳产生了浓厚兴趣,脸上的表情在明楼的注视下开始纠结,最后他忍不了干脆破罐破摔回过头来瞪明楼,“你是不是要说谢谢?!要说快说,看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明楼就笑了,“我为什么说?!不说,你怕的不就是我觉得欠你人情!我看你是在看你到底什么时候走,天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迷龙梗着脖子,“我不走了。”

明楼摇头,“这里可没有你感兴趣的货。”

迷龙说,“你再装。”

明楼正色,“我不是装,明说,我不同意。”

迷龙嗤笑了一声,那意思无非真是个读书人家的少爷,嫩。

“不同意个鬼,天大地大,龙爷哪儿去不得。”

“别这么幼稚。”

“我比你还大三个月,”迷龙朝街上一扬下巴,“你看楼下。”

明楼继续装糊涂。

“你电话里没要求我也替你去了一趟芳山,我既然去了你就别想糊弄我,黑市除了黄货还有各种消息满天飞,你趁着海啸有家不回在外面装死,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想干什么!”

明楼压低声音吼他,“知道就别趟这浑水!”

“你自己去?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假死,你这是假死!你不能真当自己死了!”

“迷龙,你是我朋友,你明白我的心情!”

“我明白个屁!死的又不是我爹!报纸上写猗祚战区收兵和解都是扯淡!雍州牧顶不住元老会压力故意放风蒙混那群老不死的,实话告诉你,那里根本就没太平也不会太平!别的不说,你知道现在销往北方的军火行情好到什么程度?!这是要停战?!”

“我不是为了战事才去的。”

“可你去的地方局势紧绷!说句大不敬,你父亲死了你明家天塌了一大半,钱再多有什么用?这世道谁拳头大谁说了算,除非你马上达到你父亲的水平,不然不用以后,现在就是你苦日子的开始!”

“迷龙,不是只有你懂时局,我知道我在干什么,我说了,我只是不同意你和我去!”

“你以为我愿意去?!明少爷,你读书比我多见闻比我广,楼下那两匹是什么你别装不认识,敢说是马咱俩从前交情也就到此为止!”

论智谋,一百个迷龙绑起来不顶一个明楼,可论无赖,十五岁的明楼再修两百年斗不过迷龙,更可恶迷龙说得出做得到,被用绝交威胁着明大少爷只得咬牙道,“我知道,是魇。”

黑毛红鬃的奇兽,矫健善奔形似马而更通灵孔武,只是可怜那两匹不可一世的魇竟被迷龙涂黑了象征身份的红鬃以藏匿形迹,暴殄天物何其哀哉!而明楼和迷龙太极这半天,还不是因为那银月后人骑着魇出现的时候明楼就知道他是想要跟着自己去!

这边迷龙听见明楼话风里有门刚要开口却被抢先,明楼有他的道理:“迷龙,你好不容易离开玄州,为什么不混吃等死做你的逍遥客?!这是我的家事,你别跟我瞎掺合!”

迷龙冷笑,“你这趟是要去北边,如果到了猗祚边境就能完事那真是谢天谢地,但你能保证局面不会让你继续往北走?再往北,那可就是玄州了!猗州和祚州的战事背后不就是我们玄州和你们雍州撺掇的!你往南走我不管,但是向北,龙爷我跟定你了!”

明楼不再劝,他宁可不死不活从所有关心他的人那里失踪就不会因为任何事回头,只不过他抱着一丝侥幸想巩固单纯的金钱关系的时候就该认清迷龙就是他一直认为的那种人。

两个人不约而同端起茶碗——

“一路顺风。”

“平安归来”。

夕阳完全沉下,两匹追风赶月的魇兽早等的不耐烦,憋着火气出了镇子,骑手一声令下轻骑绝尘趁着暮色一路向北。

与此同时粼塘汪家,且住别院里三层外三层乌压压满院子的人,可一如既往静的连根针落地都能听清。比起院中人满为患,小玉还算清净,谁敢这个时候在曼春小姐的卧房里扎堆?曼春在床上睡着,面如金纸,只有小玉陪着,隔着葱绿暗花的锦帘,外间屋里老爷太太们都在。

主子们也好一会儿没开口了。

寂静中小玉打算拧条毛巾给曼春擦脸,她家小姐爱美,仿佛不知自己本就生得天仙模样。小玉绞着毛巾,水珠滴滴答答流进铜盆,有几滴失手落在新换的地毯上,然后她皱起眉——小姐醒了一定要骂的,且住别院的地毯怎么能用红色?楼少爷说了,这院子里桃花太盛扑得人喘不过气,得用点冷调调和,葱绿的门帘是楼少爷亲自挂上,湖蓝的净色地毯也是小姐指名要的,楼少爷对自己的屋子都不上心,可这且住别院从门额到器具,哪一样不是他两个一砖一瓦整葺的?想着想着小玉就心酸,听说明家的二爷突然过世,楼少爷一走就是好几天毫无音信,她家小姐恃宠而骄无法无天惯了,却因这着实不短暂的离别一下子丢了魂儿,她不说话也不出门,在窗前一坐就是一整天,小玉知道小姐在发什么发呆,她伺候曼春很多年了,不是一次见她眼巴巴的在那扇能望见院门的窗前等待,远远的楼少爷一出现,她再做贼似的赶紧逃回床上装睡等着楼少爷苦口婆心的劝她起来。

有人爱慕彼此,有人爱慕别人的恋情,小玉还不了解世界衍化成如何样子,她只是贫苦人家的女儿幼年饥寒交迫顾不上发觉世道的日新月异,身量只有桌子高就被卖到汪家,说起来还是楼少爷替曼春小姐选了她,她也是这且住别院的一部分,是他用心为他心尖儿上的人拣择的,乃至要到更久的以后小玉才明白,她的苦难整个汪家只有曼春能替她终结,明楼也是可怜她。但有一点总没错,对小玉来说,曼春就是她的天,她和曼春一样,被青梅竹马的春风沃灌,暖阁里一心一意等着凤冠霞披等着他骑着骏马来娶她。

小玉从没想过曼春的他会不是他,她盼着楼少爷快点回来救命,三老爷说,小姐性命无虞可元气大伤,没个一年半载缓不过来,如果楼少爷不回来,谁来管地毯的事?小姐醒了看见了,到时候又病又气怎么得了?小玉想想都后怕,早间倒茶回来发现她出门时还好好的曼春伏在案边,大滩的鲜血正从桌上淌到地上,浑身痉挛还在一口口吐血,等小玉从楼梯上摔下去又爬起来终于叫来人的时候曼春早惨白的没有一丝血色,除了一声微弱的师哥,只有她能听白曼春嘱咐她什么都不要说。

小玉在没人注意到的时候就收拾清了案上书写的痕迹,她不会提醒人曼春那沓有案可查的名贵的幽兰笺少了一张,她献出她全部的勇敢和聪慧为他俩做好一切——除了地毯,老爷太太们都来了,哪儿轮得上她一个奴才说话?

小玉才收回去没多久的眼泪又开始簌簌的掉,楼少爷啊,你在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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