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外太空

金荷志·梦里花落篇·章二十

二十  除夕纪事

边防站的新春晚会广结各方,沈秘书也给迷龙下了帖子。

迷龙从来不爱凑这些热闹,但送帖子的人说,沈秘书还有一句话带给他,独在异乡为异客。

新春除夕,羁旅天涯,一个人是有些冷清。

迷龙领他的情,谢过送帖子的并且保证一定参加。

可他没保证不会迟到,于是理所应当的迟到,捡了个位子坐下,视线转了一圈也没看到请他的人,向邻座询问,被指点看台上。

胡琴不绝,只有一人咿咿呀呀的唱,黄袍剑眉,两个丑角陪着。

是他。

迷龙知道他会弄这个,就是没想到他会在这里登台,明少爷不比常人,你在聆光请他唱一段,恐最后都不知自己是怎么死。迷龙瞅瞅在座,懂戏的都少,更别提懂人,白瞎了他在红尘打滚。

闻铃哭像,《长生殿》选段,沈秘书唱的是唐明皇。

他唱的不错,字正腔圆,胸音绵延如长江大河,台步也好,两项加起,不是绝世也是十分的难得了。何况唐明皇是皇帝,比之一般多情种子,沈秘书实在扮出了本就该有的高华气度。

唱完唐明皇,接下来是歌舞节目,迷龙不耐烦水袖广衣故作媚态,反正没人注意他绕到后台找沈秘书。缭乱哄杂的后台沈秘书并不难找,他脱了明黄外袍,只穿一套白色中衣在卸妆,迷龙走过去,迎着人群潮水般的往外退,音乐声响,下一个节目又开始,这妆室暂时清净了。

“你先等会儿,我洗把脸。”明楼说着开始洗脸,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便。

迷龙倚着门框抱着胳膊开始高论:“唱的不错啊你,不过你这太高雅,我看他们一个个云里雾里的,早知道我教你唱我们玄州的二人转,又热闹又明白,肚里没墨水也能听个乐呵……”

“我唱二人转,你穿花衣戴花帽和我一块儿唱?”明楼一边擦脸一边挤兑他,正闹着敲门声响,李秘书站在敞着的门口先看了迷龙一眼然后对明楼笑得满面春风:“沈秘书,大喜。站长说你唱的有功底,让我过来问你能不能跟他搭一出,他扮唐明皇。”

“怎么不能,剑秋的荣幸,不知站长要哪一段?高力士的词我不熟,上台前得容我时间温一温。”

李秘书佯作嗔怪瞪了他一眼:“剑秋,你故意的吧?谁让你唱高力士了?你会扮丑吗?站长从前就听说你会唱戏,在老家经常客串花旦,还赞叹你既能唱旦也能唱生真是少见呢。唐明皇的角你僭不了他的,这杨贵妃可是得你唱!站长说了,就是要看看你旦角的功夫,唐明皇的戏他都熟,哪一出随你点。”

“这……”明楼还没犹豫完李秘书又抢了他的话:“得上妆啊,这不是站长提的,是我们提的,你可不能不给面子!”

明楼笑,“一定。不过剑秋从前唱的多是花衫,功夫用我这位朋友的话说,看热闹吧。”

“做哪一出?”

“密誓。”

李秘书心满意足前脚刚走,迷龙等不及后脚就扮了个鬼脸:“我就烦你们文人这样,绕来绕去,有话不能直说?”

“别把我加进去,我可是说得很直白,”说到这儿明楼压低了声音:“绕来绕去的是他们,花旦花衫,一个不留神就被绕进去了。”

迷龙笑得不怀好意:“怪不得你要‘密誓’表忠心,人家到现在还不相信你,没完没了的试探呢。”

“‘密誓’也要三杯酒遮羞。你别在那儿戳着,我上妆,你去那边箱子里找找杨贵妃的行头。”

明楼支使迷龙老大不客气,迷龙翻了白眼真去替他找,心想那站长以为查出沈剑秋擅花衫,明楼今天唱冠生就是破绽了?迷龙敢打包票,明楼那黄皮子精一早就在为这出“密誓”登台垫道儿呢!

明楼妆扮完了从镜前回身,风姿娉婷还真让迷龙愣了一愣。

“怎么样?”

“哪有你这么瘦的杨贵妃?没这满脑袋珠冠人还以为是虞姬呢。”

迷龙这话谁都挑不出错。

明楼原本生得长眉凤眼俊雅非凡,加之实龄不过十五,身量高挑却仍未脱少年,正是骨骼风流纤腰约素的时候,再一上了妆——他有国画底子,一笔勾成,清风自来。

这过瘦的杨妃一登台满座皆倒吸一口气,时有一宿儒本自瞌睡,半梦半醒时正见流纨款款,于是在恍惚中吟成两句:

花醉未醒横波目,闲庭犹似舞霓裳。

锣鼓一开,屏息凝神,帝王妃子,幽情缱绻,只羡鸳鸯不羡仙。老人家后来回忆,本打算续完一首,结果到头来反搓其精要止剩一句——

“原来不是梦”。

咏尽当时风光。

旖旎向来没有迷龙的份,杨妃在后台脱了冠,神情一凛陡然又是明家大少:

“听了两回都是,这胡琴拉的真不好。”

迷龙哼了一声回过去一车话:“回回都是胡琴的错,回回都是琴师走了板,嫌不好,回头你自己养一个,看看什么人能伺候得了你沈公子的人来疯!”

明楼换好衣服,瞭一眼外面的动静回来问迷龙:“你现在走不走?”

“走呗。”废话,这样无聊晚会迷龙大爷陪到现在已经是哥们儿义气深似海了,能溜谁还要在这里耗着?

既然是溜,自然要走偏门,出门一条小胡同,胡同到头就上了大路,大路走到头就是迷龙现在住的房子。迷龙还盘算着住处那几挂烟花爆竹,也不知明大少爷对这个有没有爱好,正想着脚步突然一勒,被胡同口白脸的人影吓得浑身一僵,死灵法师拿尸体唬人那件事给他造成的阴影可是烟花满天热闹非凡都驱不散的。

可迷龙也是个没心的,看清是谁一杵子捅了明楼肋下:“我是不是得先走一步了?”

“还不快装醉!”牙缝里咬出这几个字音犹在耳,说话的人早笑着迎上去了:“陈小姐。”

陈玉姗娇滴滴的低了头,嘴角却是夜色都掩不住的明亮笑意,作为站长陈瑶卿的掌珠,她实在是太害羞了,又或者,她只在特别的人面前特别害羞。

“沈先生。”

“在等站长?不用急,里面快散了。”

“我……”

“沈某得先走一步了,您瞧我这兄弟,贪杯就醉成这个样子……您别担心,站长喝得不多。”

“哦。”

“那么,陈小姐,再见了。”

“沈先生……再见。”

一,二,三,四……五?不看也知道身后尾随的视线,迷龙装醉歪歪斜斜靠着明楼走,仗着人看不见表情,迷龙贼笑着数他们的脚步——

“沈先生!”

明楼笑的无奈,迷龙笑的得意。

“沈先生,新年快乐啊……”

“陈小姐新年快乐。”

“沈先生,再见。”

“再见。”

离开那视线没几步迷龙突然转身,他胳膊本就搭在明楼脖子上这会儿干脆整个人倒了上去,他紧闭着眼痛苦的呻吟,“哎呦呦——哎呦呦——”

明楼任由他没骨头似的赖在自己身上,站的腰板笔直问他:“怎么了你?”这一问听不出情绪。

“哎呦呦——哎呦呦——我听见心碎的声音了……哎呦呦——”

“你故意的是不是?”

迷龙从来是没理占三分,你越忍他越上来的:“沈公子啊,我这怜香惜玉呢,你怎么这么狠心……”

“迷龙!”

“在!”迷龙啪的立正站好,比最挺拔的白杨还直溜些。他又不是真醉,心里明白着呢,闹归闹,真惹毛了明楼,这个年就谁都别想过了!

迷龙服软,明楼一时也没报复他,他俩站在原地互相看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走,深冬的夜里有两个少年踩着彩纸鞭炮的残屑,天与地多辽远啊,满眼烟花绚烂,满耳爆竹喧闹,满鼻的硝烟要把人呛出泪来。

街渐渐静了,偶有一两声炮仗在远处炸响,把繁华过后冬夜炸得更冷清了些。

“剑秋。”

“嗯?”

“你怎么样?”

明楼知道他问的是调查进行的怎么样了,想了想答道:“就那样吧,一个人,力量有限。”

迷龙有些内疚自己只能在外围敲敲边鼓,核心的一点帮不上他,想着该安慰一下吧,可他迷龙大爷还真不会安慰人,左想右想,迷龙清清嗓子说道:

“你今天唱得简直神了,我说杨贵妃。真的,太好了,你太好了。”

走在前面的明楼突然驻足,迷龙没注意差点撞上。

距离就很近了。

“你是不是想提醒我什么?”

“啊,你‘一个人’就是因为你太好了,你想取信那老头子,光好还不行啊……”

“迷龙。”

“嗯?”

“你觉得我的杨贵妃怎么样?”

“不是说了吗?好,好到简直神了!”

“那就好办了,”远处街灯晃出明楼模糊的一笑,“迷龙,是兄弟就别动啊。”

迷龙弄明白话里的意思的时候耳边传来一声叹息,女鬼般幽怨,明楼未卸尽残妆的脸也像女鬼般美丽妖邪,在他脑中一片空白的时候靠了过来——

是兄弟就别动啊……

迷龙胸膛剧烈起伏两下又平息,他兄弟正用见鬼的姿势靠在他身上,而他还得见鬼的听他在他耳边说着鬼话:

“观众在看……他要把柄,我给他一个……要不是兄弟,我就亲你了……”

“我真是谢谢你没做全套啊。”

“我谢谢你。”

迷龙弄死他的心都有。

“你坏的是沈剑秋的名声!”

“我就是沈剑秋。”

“你是你自己!”

“我是我自己。”

“你糊涂!”

“我清楚。”

“清楚个屁!你疯了?!你可是——”

是谁迷龙并没有说出来。

“你完了。”他最终下结论。

“也许。不过我没疯,证明就是我知道这是假的。”

不可救药。

芳山明氏神仙一样的传人,今天完了。

迷龙吸了口气:

“你记着,我不欠你什么了,从今以后都不欠你什么了!”

在明楼还没来得及细思的时候,迷龙仰起头,对着寒冷夜空唱了一首家乡的歌。

雪山,森林,狐狼鹿鹤,冰冻的大江,回旋的星海。

明楼看不见迷龙笑,只能用听:

“我就说你别整那太高雅的玩意儿,独角戏多没意思,咱们两个人,正好一台二人转。”

说罢,他展开胸怀,用他所能想到最柔情的方式深深拥抱了他的兄弟。

那年除夕明楼弄明白了一件事。

他的心里有魔鬼。

与之不相对,那年除夕迷龙弄明白了两件事。

第一件,明楼是怎么一步一步把他引进圈套的。

第二件,那个人什么都豁得出去。

他回避了一切早有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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