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外太空

金荷志·梦里花落篇·章二十一

二十一  大梦初醒

除夕夜明楼和迷龙做了一出戏,虽然当事人知道是假的,根本就没这么回事,但外人眼里是有“那么回事”的,因为除夕之后,这件事还有下文。

沈剑秋只身一人在猗北,家里亲眷死绝自然也不会有人来看他,左右无事他又惯会做人,正月里边防站的值班几乎是他一个人全包了。这期间同样闲着没事的迷龙也跟着来点卯,沈剑秋对面的桌子闲着,迷龙就在这桌安营扎寨,每天和明楼一起天南海北的谈论,也有许多时候什么都不说各自捧着一本书看。

明楼早知道迷龙的学问有功底,就是他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障”才整天散漫不经,这会儿远离尘嚣只有朋友做伴,他也就不再藏着掖着,令明楼惊奇的是,迷龙擅长的方面居然是军阵和策论,再一想就理所当然了,他们家是皇族,用孙子兵法和战国策开蒙和别人用论语中庸一样理所当然。

迷龙懊恼的则是最先聊起军阵权谋的时候明楼是个十足的门外汉,自己讲什么他只有听的份,渐渐的他能插上一两句嘴,后来迷龙这个老师就被学生追上,这才几天功夫?想当年玄州老家,他吃了多少戒尺夫子才让他及格,近年虽然荒废了但明楼进步之神速也忒“天才”。

明楼说不是的,他从来没正式学习过兵道和政道,但迷龙吃板子的时候他在咬牙背史书,有数目庞大的“材料”在腹中打底,再听道理就能很容易的串起来了。

迷龙觉得有理,笑说,那也就得是你们家,我们家绝不承认本朝之外的帝王将相,史书都是被当成参考随便看看的。

正月里的边防站清闲但也不是就他们俩,偶尔来人,明楼和迷龙就立刻“进入角色”,比如脚步声远远响起的时候,迷龙就从椅子上站起来,越过两张桌子伸手抚平沈剑秋并不凌乱的头发,人进门来看到的,就是一扇大窗下展露无遗的挺拔侧影,修长矫健到夸张。

这……

亏得明楼这时候能立刻杨妃附体,微微一笑春风十里。

来人尴尬片刻只能当没看见,沈秘书站起来礼貌的说话,那边迷龙就大爷一样摊在椅子上要么捞过一本随便丢在桌上的书翻翻要么干脆看着窗外,从来傲慢无礼招呼都不打,和沈秘书面前温柔翩翩全然不是一人。

沈秘书把人送走回到座位,迷龙即推过来一页纸,碍着隔墙有耳,他们有时说话不方便就用写的,对面传递,阅后塞进火炉焚毁,倒也方便。

迷龙在纸条上问他,办法有很多,为什么选这种?迷龙不介意外人怎么看自己,他很自信这里除了一个沈秘书没人知道他是谁也不会查到他是谁,连累不到家族声誉,其他的随便。

明楼回说,不是你说的,沈剑秋太好了,好到完美,好到成神,这样没有缺点的人,不是陈瑶卿能信任的人。水至清则无鱼,我不过把水彻底搅浑。

迷龙追问回来的时候敲了敲桌子以示不满,谁问你这个了?我问你扮杨贵妃扮得过瘾吗?

迷龙没直说“他们的关系里”,明楼一七尺男儿佯作娇娥,明家的列祖列宗会不会气活过来,又或者明大少爷自己在沪都时目下无尘,这会儿故作轻贱是何必。

明楼回的简单,我是沈剑秋。

迷龙顿悟,是啊,他当他是明楼,可明楼现在是沈剑秋。

倒不是倚着沈剑秋的名义就可以胡作非为,而是明楼怀疑明锐东的死另有隐情,如果真如他猜测,那么他来调查明锐东的死因就不能以明家后人的身份出现在人前,何况芳山明氏丢了少爷,沈剑秋得是沈剑秋才能安全,或者不是沈剑秋也可以,反正明楼不能是他自己。

他做明家少爷绝不会做的事,那么他就不是明家少爷了。

迷龙沉思的时候,明楼又推过来一张纸。

手无寸铁,顾不得要脸。

迷龙烧了这张纸没再问,他的朋友十五岁时第一次离家,身后没了明氏撑腰,这里也不是沪都,没人买他少爷的账,加之沈剑秋身世的关系明少的钱和人脉都不能用,牧师的身份也不能暴露,真正一穷二白,一点一滴都是自己闯出来的,他求得真相的意志是如此强烈,和最行之有效的手段比起来,脸算什么?他是那么的沉得住气,到现在迷龙才渐渐看出门道。鸽子坳是明锐东倒数第二供职过的地方,即便没有蛛丝马迹,明楼也不是全无收获,他的计划本来就是从这里取道,拿着边防站的档案晋身猗州军部,这要比直接进入猗州军权力核心来的更容易而且稳妥,他花几个月的时间布局,就为了被信任。

迷龙很难说这是哪一门子的聪明,应该说,明楼根本就不聪明,他只是循规蹈矩做了该做的事。多年以后有人向迷龙问起明楼其人,他最先浮出脑海的印象竟然是“老实”,不能不说是这趟猗州之行的永久遗留。而迷龙也有些感慨,人总想着抬高自身,像明楼这样能放下身段的,要是生在玄州他的家族里就好了。

正月里边防站只有半天班,两人上午聊天看书,下午就围着鸽子坳东游西逛,迷龙教明楼打猎,观察动物在雪上留下的足迹,他能凭脚印吃重的细微差异判断母兽是否有孕。怀胎的动物是不能打的,这是他玄州老家猎人的规矩,而且规矩就是规矩必须遵守,不需要过多的道理,明楼觉得他如此说的时候透露着远方深林里的信仰。

不意外的,无论弓箭还是枪法,甚至机关陷阱,明楼都是青出于蓝,迷龙头一天当师父,第二天就是伙伴。对这种悟性绝高做什么都上手快也拿手的人,迷龙只剩一个问题:

“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那天正好是上元节,他们去爬山,登到山顶时几乎快冻死,说话大着舌头。

明楼正望着对面苍茫白首的连绵山脉,烽火台与旌旗大煞风景。

“我不知道。”

答案和迷龙想的一样,果然人太聪明了和白痴也没什么区别。

明楼也问了他一个问题:“你去过这里的兵营吗?”

“怎么了?”

“你看过那些士兵的表情吗?”

“看过。”远眺的苍山上似乎浮起了一张张军营中的面孔,饱经风霜,略带麻木,略带愁苦,略带茫然。“打了这么多年终于要议和,可我没看出他们怎么高兴。这是为什么?”

“打了很多年……思考的人开始思考,我们为什么打仗,不思考的人也不会明白,为什么要和对面杀死我父老弟兄的人握手言和。这两种都和高兴不沾边。”

“可至少不用再死人了。”

“死的人就该被忘记么?”

“你不是在钻牛角尖吧。”

“不是。我父亲最年富力强的时候都在为军队服务,很多年,但很多年里作为他的儿子我对战争几乎没有觉悟,他写信给我讲边关的风土人情,讲他年轻时的趣事,也询问我的生活和功课,但是他不给我讲战场,如果不是信封上的地址我甚至不知他在什么地方,他似乎一直在刻意淡化他在战争中的身份,实在提到了也是一笔带过。我一直不了解尸山血海是什么意思,直到我到这里来。鸽子坳还不算太靠近前线,这里的人还能安心睡觉,翻过这座山才是真正的战场,我去看了,负责打扫战场的老兵跟我说那里原来是一片盆地,打完仗尸体太多,到处都有断手断脚找不到主人,没办法处理就只能就地掩埋。那些人活着的时候互相杀,死了变成尸体就都一样了,都埋在一起。天长地久,盆地成了高地,活着的人踩着腐朽的尸骸去作战,每夜都睡不好觉。他说总感觉死人都在那里,法师超度了战死的亡灵,但他们心里的亡灵天神都无能为力。”

“这就是‘逐鹿中原’。旧王室退回玄州,银月家族把持的玄州是不会放弃九州宗祀所在的祚州的,毕竟得到祚州、得到地处祚州的王都才是正统。祚州和猗州的矛盾也没那么好开交,猗州人有理由讨厌雍州,猗州祚州原本一体,周王室的分封也没让它们彻底分开,倒是你们雍州,联合南方州日夜渗透,扶植控制着这片土地对抗北方诸州,可惜死了几百年的老家伙们想不到,吃饱了的猗州不会像以前那样听任摆布,就是对他们同胞的祚州也有了分庭抗礼的心,所以我不相信和平真的会到来,除非——”

北风呼呼的吹,明楼的话不需要清晰的发音却十分明白:

“统一九州。”

天下大同。

“要彻底的统一,至少是秦王室的水平。”

“秦王室到最后自己也分崩离析了。”

“这……哎,跑题了,你刚才要说什么?”

“我在想,我父亲是不是意识到他信仰的东西可能没那么牢固?”

“所以他才不想让你走他的路?如果是你想的那样,他为什么要盘桓这么多年不抽身?”

“你觉得,”明楼看了迷龙一眼,“陷得太深,未来往哪走还由得他吗?”

“你是不是查到什么了?”

“这是我一开始就有的猜测。我父亲那个人很好,他是不太可能有什么仇家的,据我了解我们家也没有世仇,谁会跟牧师有仇?他临终没有外伤,不是死于光明正大的手段,杀死一个牧师的手段也只有那么几种,谁会处心积虑要他死,而且能让他替凶手保守秘密?历史上很多人死不是因为他本身多么罪大恶极多么罪有应得,而是单纯的该死。他就像那些化作尘土的士兵,区别不过是有人记得他的名字。”

“追究的太深,你不怕自己陷进去?我不认为你是会执着于报仇的那种人,你的气魄要更大一些,或者更清醒一些?”

“我只有知道他做过什么又为什么死,才能不重蹈他的覆辙,不过现在看来,这也很可能是一种妄自尊大的幻想,临死知道被算计的未尝不是幸运,也许有更多的人到死不知为什么死,更不知自以为是忙活了一辈子,到头都是在替他人做嫁衣。”

迷龙察觉出明楼的情绪有些不对,这不是平常的明楼,也不是沈剑秋,明楼嘴上说没有,但迷龙知道他其实又在钻牛角尖。

 “你是不是要说我才见过几个人死就下这种结论?我不是对死人感兴趣,我只是想说明,我连自身的问题都没弄清楚,有什么将来和结局可以谈?”

迷龙接不上话,他是习惯用简单道理去生存的人,而他的朋友对“真相”热衷的近乎偏执。

“聆光乃至沪都,承蒙你高看一眼。你当我是贵族我真不是,我当你是皇族你真是,这和你那些叔叔爷爷是不是坐在金銮殿上没关系,你看这天下的时候,是华夏九州东西南北,你说兵法说策论,百万雄兵一堆积木,千里的运河说挖就挖,如果你需要什么答案,一定是站在世界的角度上去寻找。”

——这些只是铺垫,迷龙的敏锐得益于他熟悉明楼的逻辑方式,明楼吸了口气继续道:“我不知我过去的十几年都在干什么,回忆起曾经让我开心的地方都是一层层的灰,平静的日子像一潭死水。比起沪都,汪家不算什么,比起九州,沪都又算什么?小孩子都知道的道理,我到现在才转过弯。我父亲要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他可能没想到他死后我就走出了雍州,天大地大,人生百态,我熟知所有人的手段,可我却不知怎样去成为一个人。”

刺骨寒风吹得人头皮发麻,他感觉到了他的过往在崩塌,过去的一切像是狭小斗室的一个梦,而他不可能不从梦里醒来。

一个人否定了他的过去,那他还能剩下什么?

迷龙拍了拍他的肩膀:“哥们儿,谢谢剑秋吧。没有他帮你扒皮,你这一辈子就要稀里糊涂的过去了。你现在不是挺好么?高升到军部,别忘了提携兄弟啊——”

“去你的!”

明楼最终也没有说,因为他觉得没必要,他觉得他不应该把印象里的汪宅定格成灰的,他有一半的生命长在那里,说感情都显得肤浅,那里有他的师长,有他最可爱的朋友,有他形形色色的经历和回忆,如果这些都在他刚刚摧毁的过去里成为游魂,未免太伤人心。

他不是一个无情的人,他下定决心,如果这次平安回去,他就不再和汪氏的家长打太极,老师和师母都会帮他的,因为他要做的也是萍四姨奶奶的遗志,他终于想起来了,他要带曼春走,从看似繁华的废墟里,带走他的桃花。

还有……小阿诚。

明楼从大梦里醒来,看得清清楚楚。

他抵制阿诚进入他的生活,无非是那孩子身上的一些东西让他在过去、在与他相处的每一刻就开始意识到这世道的荒谬与无聊,仆人也好王子也罢,难道他无瑕的灵魂难道不该被这世界温柔以待,不该去到他该去的位置?明楼早就知道答案,只是他不想承认,不想承认他十几年来接受和奉行的观念都是错的,那意味着他要面临他精神世界的全面毁灭。

毁掉自己。

明楼昔日没那个勇气去正视,更没那个勇气独自承担。

可到最后他还是走到这儿了。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他只知道梦醒了,废墟里他看见了模糊的自己。

过去错过的,应该一一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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