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外太空

金荷志·梦里花落篇·章二十三(本篇终章)

二十三  终归人

中天柱在祚州境内,是祚州南部最高峰,可它的著名之处既不在耸入云霄,也不在风光秀丽,而是传说千年以前海人的皇帝和那时中原九州的共主在此盟约,九州大洋海晏河清。

千年以后,海人的存在渐渐成了传说,海人皇室和九州之主的盟约更无从追溯,徒留名胜独自走过千年的风风雨雨。海人的退隐是个谜,也许是厌烦九州无休止的战乱,不如回到故乡清净超脱,也许是九州人有意回避邀天之宠的海人,害怕团结在海皇丰碑下洪流一般的力量,也许……

也许的事,谁知道呢。

龙驹扇动羽翼,马车一头扎进云中,中天柱之高,人力难岂,中天柱辖下是中原九州龙驹最繁盛的地方,除了历代九州共主钦定的王都所在,再难有哪一州有豢养驱役龙驹的实力。

明楼看着那些美丽的生物,云朵的莹白投射在它们眼中,纯黑或纯白的龙驹昂首向着高空飞行,虔诚的姿态仿佛要飞向天堂。相传龙驹为千年前九州海族结盟时海皇所赠,骨骼比一般马种纤细,羽翼一振便能腾空而起。一千匹龙马中才有一匹小马生出双翼,这双羽翼会在成年的过程中退化、消失,失去了羽翼的龙驹又变回龙马,从此在雪线以下广袤的山川草原中驰骋,永远阔别苍穹,阔别中天柱的极顶。

在山下目睹成年龙马仰望云雾的眼神,方知悲哀怅惘,明楼几要因那沧桑而心生倦意,可很快,他不再有精力同情其他。作为次一等的随从人员,明楼被安置在一辆靠后的马车里,高度上升,云雾浓密直至不能视物,龙驹通灵可以穿梭在云雾里,绵长队伍因而不至发生碰撞,对无灵力可用的人类来说,视线受阻是微末,寒冷才是真正的大敌,在稠密拥挤的灰白之中,每一次呼吸都是整团冰凉的水汽被吸进肺里,再带走身体原本的热量,由内至外,毫无意外,明楼整个人都冻僵了。

又过许久,龙驹发出悠长的清啸,猛一振翅,灿烂的阳光率先回归,翠色葱茏的山顶上盘绕着一带金碧辉煌的建筑。

气温骤然升高,马车下降,刚恢复活动能力的明楼回头看清了笼罩着中天柱极顶的巨大结界,结界顶部向外延伸出一条管道屏蔽云雾,日光得以沿着结界光滑的内壁交相辉映,照亮整个中天柱顶峰,不用问,管道的朝向一定是随太阳旋转的;鉴于地表毫无异征,明楼猜测支撑这个庞大结界的阵基应该在建筑群地基以下。

“一路够呛吧?”

笑呵呵的猗州口音打断了明楼思绪,周围的人不少,也不是对他说话,他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注意这个声音。

“‘天险’。”回话人只有这淡然的二字,语气中多少有点禁止的成分,可先前那人没有会意,或者假装没有会意。

“‘天险’,”还是笑呵呵的,他好像真的觉得这事儿好玩:“谈妥了还好,谈崩了,结界从里一封,那可就有意思喽。”

“你作死?!”

阻止也晚了,附近几人听见他们的谈话都变了脸色。

“这位仁兄,现在下去还来得及。”

“下去?下去干什么?你听说过两国结盟质子先下去的吗?!”

难道是——

“叶公子?”

猗州之富,富在两川,猗州之贵,贵在青叶,“青叶”不是特产,而是西川叶氏,阳川青氏。叶氏之甚,猗州建州以来元老会雷打不动的首席,这个叶公子明楼也知道是谁,叶寻莺,西川叶氏的长房长孙,按说如无大错成年之后要由他来继承叶家,可惜这位叶公子父母早丧,祖父母更早撒手人寰,落得现在族中事物不得不由二房叔父把持,这回派他做“质子”,用心昭然若揭。

叶寻莺朝明楼拱拱手没说话,拉过那个敢说他“作死”的朋友,“这是连胜。”

“李连胜。”

看得出叶寻莺很倚重王天风,而明楼奇怪的是,这两个人站在面前,他竟然有说不出的熟悉感。

见过么?

“沈剑秋,鸽子坳陈站长的随行秘书。”

叶寻莺撇过头笑了,不再说话拉着王天风就要走,李连胜无奈,只来得及朝明楼点点头就被叶寻莺拉走了。

“别放在心上,他们叶家的人……”

李馨梅也走了过来。

“梅姐,我明白。”

明楼在意的其实不是叶寻莺狂妄无礼,而是李连胜的隔空传音:“中天柱就要变成人间地狱了,尽早下山吧”。

明楼不知李连胜从什么地方学的传音术,他不会平白无故这么说,但要因为这一句话就下山,明楼不会那么做的。

这一晚的欢迎宴上人头攒动,明楼举目四望,煌煌赫赫高山大厦——就是如此,崩塌时才配叫做“人间地狱”?

人声鼎沸纸醉金迷时,明楼悄悄退出宴会厅沿着主建筑的游廊漫无目的散起步来。

“鸽子坳的沈剑秋。”

猝不防背后一个声音,明楼吓了一跳,回过头来——

“叶公子?”

“你也觉得里面太烦?”

叶寻莺没有喝酒,和白天一样态度随便。

明楼根本不想单独遇这个一看便知的“麻烦精”,慎重起见退后一步:“我这样小人物还没有烦的资格。”

“他们那些人,这会儿觥筹交错吆五喝六满嘴酒气好像多要好似的,一起睡到明天中午,可到了明天晚上还不是绞尽脑汁让对方死?”

“我们是来议和的。”明楼只盼叶寻莺和他聊着没意思早早走开。

“怎么,现在夹起尾巴了?白天还有胆子见人就叫‘仁兄’?”

真是个“麻烦精”,明楼吸了口气答道:

“叶少,我们这些人飞黄腾达全在主子,陈站长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赴汤蹈火也要达成,会议在即,就算是您也不能故意危言耸听。”

“陈瑶卿……他算什么东西?流水的州牧铁打的元老会……他算什么东西?”

明楼不说话。

“以为我是质子就没资格这么说?”

“不敢,剑秋是想不通您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天风说的话还记得?别看我,我当然知道,他说的是实话,我和他都会找你是想让你帮我们调换一下陈瑶卿的文件,不麻烦,办妥了我立刻安排你下山。”

“叶少,这事剑秋不会做的。”

“现在发给陈瑶卿的文件就是错的。有人想借他搬倒州牧,我需要你把文件换成正确的,想搬倒州牧的人要比现在的州牧厉害很多,我不想他上台,他上台我就再难翻身了。”

“您的话我会转告陈站长。”

“你为什么不再想想我为什么找你?”

“叶少,您的计划难道不是剑秋就不能成事吗?夜深了,剑秋告辞。”

明楼走时要比来时仓皇,他知道叶寻莺在后面看,游廊的景致忽然一暗,明楼抬头,穹顶的月亮消失了,天地重归混沌——

最后一位与会者抵达,结界从内部封锁。

会议章程上有这一条。

明楼望着月亮消失的地方,直到夜风一吹头上针扎似的疼,才意识到全是冷汗。

月亮已不能见证撇开叶寻莺的最后一段路上,脚步轻轻影子一般时隐时现的年轻人究竟隐藏了怎样的秘密。

沉默中明楼度过了一个最漫长的白天,最漫长的黑夜,又一个黎明到来时中天柱轰隆一声巨响,爆炸自地底传来,猛烈喷发的火焰瞬间吞噬了整个峰顶,一切都被结界死死包裹,高温直到结界崩溃才得以宣泄,寂静的峰顶风云尖啸,浓云剧烈翻滚的中天柱下起了长达一个月灰色的雪……

纷杳灰茫中一人一马蹒跚而来。

马是龙驹,不过已经看不出是一匹龙驹了,羽翼耷在身侧,残存的飞羽上到处都是烧焦的痕迹,一条后腿灼伤变形,不得不借助主人的搀扶站稳,而它的主人除了步履虚浮,意外的似乎没有受伤。

龙驹眼里是悲戚,人的眼神比大雪更空茫,他们脚下踩的,身上落的,到处都是不祥的灰雪。

灰色的旅程延续了很久。

快要出雪原的时候,龙驹死去,只剩他一个人继续前行。

雪原以外,雪花落不到的地方,有人在等他。

明楼知道是在等他,也知道是谁在等他,更知道等他的那个人也显然知道这些灰雪是什么。

生前有辜的无辜的,死亡将他们化作一样的的灰雪,而旧的死亡又要掩埋新的死亡。

不知预告人间地狱的王天风是否知道自己也将也化作地狱中的一片飞灰。

事件的序幕是陈瑶卿叫他下山,龙驹刚一起飞就遭到卫兵猛烈攻击,明楼左突又闪恍悟自己这是上当了,生死时刻爆炸声起,断裂的岩层中涌出赤红如血的烈火,认出这索命的地狱业火明楼也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觉得叶李二人熟悉——他熟悉的是李连胜,是他撕裂大地召唤骨龙驱役阴兵的一身鬼气,他有资格预言人间地狱、只有他这个鬼道天才才能将地狱沟通到人间,用无边业火烧尽一切!火海中的李连胜心有所感朝明楼这边看了一眼,露出一个即便明楼也不寒而栗的笑容,他走不了,是他开启了地狱之门,他要献祭自身才能关上这道门,业火熄灭时就是他身死之时!这个疯子!

李连胜的身影湮没在大火中,失去理智四散奔逃的人群却打不开笼罩中天柱的结界,那是明楼的杰作,无论是否为他人做了嫁衣裳。明楼知道他们逃不出去,因为他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北上时他带走了怪老板压箱底的宝贝,源自大洋海族九州无人能解,除非海皇亲自出手否则只能等这座大阵耗尽能量自行崩溃……

业火奔腾,人与火都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中天柱顶峰化作人间地狱,千古名胜毁于一旦。

明楼会幸存,是因为龙驹,因为血统,命运一遍又一遍提醒他,他是海人。

从绝境撤离,撇开身后的无力回天,明楼终于找出整件事的关键——龙驹。陈瑶卿派他下山绝非偶然,如果是陈瑶卿故意不向守军报备,那么不顾禁令擅自下山,卫兵可以不经指令即刻击毙,回想当时,原来只有卫兵突如其来的猛烈攻击才是唯一理所应当的,既然陈瑶卿要借刀杀人,那么从鸽子坳起突然的垂青自始至终就是个阴谋。

他为什么要他死?

沈剑秋一介布衣与人无怨,是随便抛出一个小卒子钓更大的鱼,还是陈瑶卿是替别人要他的命?

龙驹就是线索。海人的血统可以穿越结界,海人的灵兽也可以,爆炸时明楼已经乘着龙驹飞至足够高度,被喷发的业火扫了个边儿却足够支撑到逃离现场,这当中的巧合太多了,明楼分析,陈瑶卿自己以为借刀杀人,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半路杀出个王天风捣乱,可王天风也不是那只黄雀,他不过是整个计划的一部分,真正的黄雀在幕后调兵遣将,策划了地狱火海,也保住了明楼一命。

这只黄雀……明楼恰好认识那么一个人,生来便身份特殊号召力超群,收服陈瑶卿之流不在话下,而这个人也是尽量不要自己死的。

迷龙。

有了人选再逆推回去,真相显得尤为简单。

迷龙是玄州人,是没落皇族的后人,他的家族利益不允许猗祚和平,于是他给陈瑶卿设套,搞砸了和谈,此外一石三鸟,杀沈剑秋,救明楼。

天色阴沉,迷龙琥珀色的异族眼眸似是一抹亮光。

“叶寻莺和李连胜的行动,也是你安排的?”明楼缓缓问道,他要做一些最后的验证。

迷龙笑了笑,他回答,“是。”

明楼没问叶氏和李连胜的死活,他看着迷龙的眼睛:“你要往南还是往北?”

迷龙挑挑眉毛,笑的比刚才厉害:“事儿也完了,我当然是家在哪儿就回哪儿。”

明楼心中大石落下,又紧接着坠入深渊。

然而终不能挽留。

迷龙不是偶然帮家族解决麻烦,而是他决心结束云游回到族里,以他一直逃避的身份回到他一直逃避的生活,他家大业大,族里有不同主张的派系,中天柱一役是他争夺家族大权的重要砝码——这也是沈剑秋必须死的一个原因,明楼不愿再去想那个曾经经营九州数百年的家族至今是否依然耳聪目明,迷龙随他北上又是否早有图谋,他们扯平了,明楼隐瞒的,不比迷龙少,做朋友做到不知谁先设计谁,告别时除了珍重也确实没别的话可说。

噙风啸月,南北天涯。

南来的路上草色渐浓,明楼望着雍州的山山水水,不再惦念北国的凛冽,他想,他终于回家了。

 

——本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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