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外太空

【金荷志·暮雨河山篇】第四章

第四章

  明楼学艺颇精,他画的符箓暂时掩盖了阿诚身上森森鬼气,小孩子在床上睡着,安静的过分,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仅存的一点活力。

  “什么时候带他回芳山?”王天风问,他端了早餐进来,被明楼抬头看过来时的模样吓了一跳,大少爷脸色苍白眼眶发黑,笼罩在阴影里的身子有些佝偻,显然是一夜没睡。

  “我有件事没想明白。”明楼精神尚好,起身帮着布置了碗筷,他没理会王天风的问题而是又提了新的问题,“之前我请你去汪家找的就是他。大家族里一个普通仆人的儿子谁也不会特别注意他,他母亲保护欲过剩,他的成长几乎是完全与世隔绝的,除了我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他是阴阳眼,他是怎么被死灵法师发现的?活人炼鬼我也略知一二,想把童子炼成鬼童要一点点改造血肉之躯,越小的孩子越好改造,按阿诚的年纪体格,十年不算长,把他失踪的大半年全部算上——你看他阴气入体的程度,再有三五天就要被完全炼化了,这位法师的本领是否太骇人了一点?”

  王天风像是陷入了思索,等明楼一碗粥喝完,他才慢慢说道:“他是怎么被发现的我不知道,但我可能知道他是怎么这么快就被炼化的。”

  王天风搁下汤匙,明楼这才发现,他的早饭不过动了一两口。

  “术士有一门御灵之法,类似死灵法师的傀儡和正派灵修的式神,我觉得它们有相似就都涉猎了一些。大半年锻炼出阴鬼之躯不是不可能,甚至死灵法师本人都可能不在附近,他只要设下一座禁忌法阵,我猜是千门鬼狱之类,阵法一旦运转,被困在阵中的人的魂魄就会受无尽厉鬼撕咬,鬼气在伤口里郁结蔓延,比之一般的阴火淬炼要省时省力的多。你看阿诚身体毫发无伤,鬼气是由内往外散发,不是阴火灼烧产生从外到内的痕迹。”

  默了片刻,王天风又道:“这种速成法也不是放在什么人身上都能用,一般人被厉鬼撕咬魂魄受损或是崩溃或是发疯成不了鬼妖,除非这人天生魂魄与灵脉相融相通,有无尽的生机保证自身伤而不损,被厉鬼咬了之后鬼气从伤口里慢慢扩散代替活气,阿诚的体质我没看错的话,就是这样一个魂灵一体的灵源童子。”

  如果阿诚真是这种体质事情就都说得通了,一时间明楼头脑中塞满各种因之而来的信息无暇他顾,惹得王天风对他的反应感到奇怪:“你过去从没注意他的体质?”

  明楼诚实的摇头,他确实没注意过,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他没办法和王天风过多解释他海人的异族血脉一直在和他家传的牧师灵力互相制衡两相抵消,很长一段时间他在灵修造诣上迈不出第一步,直到明锐东和海皇相继离世,被禁锢力量才渐渐为他所用,在过去,阿诚的阴阳眼还是他推测出来的,又怎么能看穿灵脉的秘密?事到如今,他想起古书记载千门鬼狱阴阳颠倒混沌不分,鬼门层层堆叠既无生门亦无死门只有门后无穷无尽的修罗恶鬼,深陷其中受厉鬼啃噬已是非人酷刑,而灵源童子魂灵一体灵脉不断魂魄不灭,不死不疯在时刻清醒中独自面对鬼狱的恐怖……

  空气很安静,食物已经不再散发热气,王天风吃不下去,明楼也终于撑不住胃里翻江倒海阵阵痉挛,踉跄着出了门……

  王天风出来的时候受不了精神刺激的明楼已经开始吐胆汁,他冷眼看着觉得没有帮忙的必要,于是抱着胳膊站在一边若有所思。

  明楼扶着廊柱的手指惨白一片,吐完了胸中的抑郁不散神智却清明了许多,阿诚不能回芳山,九州牧师承袭的幽冥之力只会让他体内的鬼气更盛,要救阿诚就必须得找出一种纯阳正气,如今九州可还有纯粹正大光明的力量?思索间明楼冷不防听见王天风言语森森:

  “有些事由你来做要比别人好得多。”

  乍听一头雾水,想明白话里的意思明楼脸上登时结出一层霜来,原来这才是王天风揣摩一晚上,或者他一开始就有的想法——趁阿诚还没有觉醒成力撼九州的鬼妖先杀了他!

  不等明楼反驳,王天风步步紧逼:  

  “且不说人间还有没有凤凰,就算让你找到了,你打算怎么让它涅槃?”

  若说纯粹的正大光明,世人谁想不到凤凰?神鸟涅槃时的命火死中藏生能度脱无尽灾厄,然天道公平,以凤凰命火渡将死之人,凤凰必死,个中关碍明楼想到了,王天风也想到了,因而凤凰如何涅槃,也没有比王天风所说更标准的答案:“要么它自杀,要么你来杀。”

  不顾明楼脸色极度难看,王天风一声冷笑,“明大少爷,如今要杀一只上位神兽,你和我,谁有那个本事?!”

  一连串的逼问王天风犹嫌不足,他摸出个小盒子举到明楼面前,“你下不了手我可以代劳。”

  盒子里是什么不言而喻,王天风的本事明楼看不透,一粒药丸要人性命的能耐他却一定有。长长的睫毛遮挡了明楼眼底的内容,王天风就这么摊着手等着,在他看来,明楼不会不明白救人一命难于上青天,杀人一命却易如反掌。

  不过片刻,明楼推开王天风,动作虽轻却无比坚定,王天风瞪大眼睛,如果这明家的大少爷都是个婆婆妈妈的主儿,他在这世上可就再没有看得起的人了。

  “我不能那么做。”

  轮到明楼先开口把王天风要说的话堵了回去。

  王天风抿了抿嘴唇想说什么终究又没说,明楼的脾气是一件事只要他下定决心,任你凭舌灿莲花都挽回不了。

  明楼同样知道,如果王天风心里存下的念头不彻底掐灭,那么他日也终将酿成大祸,傍着扶疏花影,他的言语沉静:

  “诚然是你的计划明智,但你不觉得少了点什么?你有没有想过,他是怎么从千门鬼狱逃出来的?”

  这下问住了王天风,这一点他确实没想过,他也是此时才注意到明楼的神情有些特别,清明和悲悯同时呈现,年轻又苍老,王天风不明白明楼为何会有如此复杂的情绪。

  “你……”

  偏在此时心有所感不约而同,不知何时立在门边的单薄身影让两个少年人一齐回过身来——

  符箓的银光闪闪烁烁,在盛夏明澈的晨曦里,在芭蕉翠绿的幽影里,他静默的望着他们,无声无息,譬若云岚。

  那场景,王天风始终记得。

  他也记得,自己犹在走神的时候明楼早已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过去:“醒了?”

  王天风倒是有空想着,明楼蹲下来的身姿颇为优雅。

  阿诚不说话。

  明楼笑容微苦,伸手把他抱进怀里,“别怕,都过去了,以后我保护你。”

  温言软语,一旁王天风听得明白,明大少爷一句承诺千金难求,只是阿诚依旧没什么反应,他瘦的厉害,明楼隔着两层衣料都能觉出根根分明的肋骨。

  耐心便更多了。

       又过一会儿,明楼肩上一沉,瘦削的下巴咯得他皮肉生疼,可明楼觉得,那是一种宽恕。

  衣衫湿了一片,阿诚在他怀里发抖,他收紧臂弯一遍遍重复:“别怕,过去了,都过去了……”

  王天风在一边看着,仍是不理解明楼的心情,但阿诚一声不吭搂着他脖子泪水涟涟的样子竟然莫名使人心酸,最终,王天风撇过头去,他不想承担这种不相干的感伤。

  阿诚并没有哭多久,不一会儿在明楼怀里挣出个空隙自己擦了眼泪,明楼好气又好笑,摸出一条手帕给他又把他擦花了的衣袖上的符箓重新画好。

  “还记得我是谁吗?”明楼问。

  阿诚一双黑眼睛定定看着他,缺乏血色的唇没有动作。

  “我知道你记得,”明楼伸出手来在他胸口轻轻按了按,“我是楼哥哥。”

  听了这称呼阿诚的睫毛一抖,明楼错开了目光佯作不知,唯恐摊开他的秘密又使他觉得紧张。

  “我不是别的什么人,”明楼继续说,手指点在阿诚胸口,似是要把他的话传进他心里,“我是你哥哥,你知道我在哪儿,你到聆光是去找我的。”

  这些话阿诚听进去了,他的睫毛垂得更低,往事翻动,稀记起天色灰霾,风雨欲来。

  他走过很长的路,聆光雪白的宝塔一样的屋顶在斜风细雨中分明又遥远。

  沦落黑暗时,他以为他会死在滂沱的大雨里。

  他很想和明楼说说,他在死亡里看见了什么。

  绝望是很惨烈的事情,而他在那一刻平平静静的放下了所有希冀。

  一个声音说:

  “你来找我,我一定不让你失望。”

  剑眉星目,清冷慈悲。

  那是阿诚第一次看清明楼的脸。

  第一次在这样近的距离看清一位遥不可及的神明。

  脑海中有大片的蓝绿色一闪而逝,那是他曾经渴望的海国全景。

  在明楼眼前展开的是一片银色花纹,宽大衣袖遮住了视线,脸颊上轻微的触碰感停在一处便不再移动。明楼索性闭上眼睛,悲哀如汪洋大海,被他反手握在掌心。

  肌肤相接,那是唯一的温度。

  一直暖到心底去。

  飘渺山河纷纷避让,永恒日月昭然升起。

  他没了希望,却又有了信仰。

  一声大哥听起来颇多哽咽。

  明楼摸摸他的头发,“阿诚不是小孩子了。”

  一瓣夹竹桃跌落在地,王天风倚着廊柱看天,一群白鸽明明灭灭的飞过,看得他眼睛有些花,他心里却很清楚,这个孩子他杀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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