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外太空

【金荷志·暮雨河山篇】第五章

第五章

  时间似能治愈一切,在明楼身边的日子宛如夏日晨曦,日日安宁日日和煦,幽幽的芭蕉影里,阿诚时而恍惚,不知自己是不是做梦。

  梦境没有泛滥成灾,明楼形影不离陪了阿诚两日便要出门,他原本的生活经过短暂一窒该回到正轨上去,明楼认真的告诉阿诚,答应你的我都会做到,但我也希望你能自己学着坚强,我不想看到你由着性子娇气。

  王天风干咳一声,对小孩子说这么重的话干什么。

  明楼微微一笑,眼睛里的认真一丝不减:你要是觉得委屈,错也只能出在你自己身上,要么是你不懂事,要么是你不相信我,我的话从来不是随便说说的。

  也对,王天风很难想象明楼婆婆妈妈一遍遍缠着人作保证的德行,想想都觉着尴尬。

  只不过,明楼说的这些话,一个八岁的孩子能明白吗?王天风一点不避讳饶有兴味盯着阿诚的脸看,小孩儿鬼气缠身略显黯淡却一点不像个病秧子,郑重的点头回应明楼,一派沉稳真像明楼的弟弟。

  王天风唆着后槽牙,年纪不大,是个要强的倔脾气。

  明楼也不是真的甩手掌柜,他出门,得有王天风在家照看着才能安心。

       嘱咐阿诚照顾自己,警告王天风不要作死,明大少爷的身影消失在巷口,王天风一边关了院门一边心里嘀咕不知这小阿诚认不认生,让他照看孩子不如再弄三个尸傀儡来杀。

  幸好幸好,这个孩子与众不同安安静静的,王天风正兀自庆幸,转眼瞥见阿诚捉了立在墙角的扫帚就要扫地,王天风脚底像装了弹簧赶紧蹦过去接过来,“这院子是我扫的,怎么,还不够干净?”

  眼珠再一转,就看到了也许是阿诚要扫的东西——

  “落花嘛,明楼个酸秀才,不要扫的。”

  想起小孩儿可能不知所措,王天风又赶忙丢开扫帚拉起他的手,阿诚驯良,两个人一起在院子里溜达了两圈,不知所措的倒是王天风自己,就说了嘛,让他照看孩子不如弄几个尸傀儡解闷。

  “我该怎么叫你?”

  好一会儿王天风才意识到是阿诚跟自己说话,王天风抓抓脑袋,“我小名儿飞廉,你叫我廉哥就好。”

  “上古十魔神的飞廉?”

  “啊,”王天风答应了一声,“你知道上古魔神?”

  “猗州北面的山里埋着风伯飞廉,他战死在那儿。”

  “涿鹿之战他被女魃击败,作为败军之将埋骨沙场……这些神话传的太玄乎,不是也有说他不仅没死,还被黄帝降服,最后做了掌管四面八风的风神官了么?”

  王天风纠结于传说的大相径庭,没注意到阿诚眼中一闪即逝的黯然,阿诚不像王天风师承名门博闻强识连神话的各个版本都一并兜揽,他知道飞廉是因为坤舆球的篇章里标记了涿鹿古战场,一条葱茏山脉被注解为风神墓,坤舆球曾是他孤寂岁月里最好的陪伴,可惜最后碎成一地齑粉。

  话匣一旦开了缝隙只会愈演愈烈,王天风的故事一个接着一个,偶尔探寻阿诚也能对答,于是今世的飞廉知道他在听,真是难得这个没什么烟火味儿的娃娃能觉着有趣,王天风索性丢开日里归他照管的屋宇陈设,一壶凉茶两碟瓜果,就着廊下的阴凉正好摆开书场。

  王天风唯一遗憾的是,故事再有趣不及院门吱呀一声响,他看到阿诚原本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突然迸发出神采,灼人心思。

  “阿诚?”

  明楼进门果然先唤他。

  芭蕉的绿荫下转出清澈身形——阿诚就是那个样子,清清静静,安分守己,看着就觉得舒服。

  接过阿诚递来的茶盅润润嗓子,浅浅笑意就在明楼唇边漾开。

  “讲什么呢,唧唧呱呱外面都听得见。”

  “听见你还问?”

  隔着一丛芭蕉飘来惫懒声音,王天风没骨头似的从一张凉榻上起来,那凉榻是他买回来明楼挑地方摆的,住着这么两个会享受的人,小院里不见得多富丽堂皇却随处都能安适。

  “听见也是听见你聒噪,我问阿诚呢。”

  听两个大的贫嘴,阿诚脸上也有了几分笑模样,“廉哥说故事,炎黄大战蚩尤。”

  “廉哥?”明楼眨巴眨巴眼似笑非笑瞅着王天风,王天风一眼白回来,“怎么,主子也有空关心奴才的小名儿?”

  阿诚心头一紧,原来大哥和廉哥是主仆?恍然大悟又些许惊诧,下意识顺着明楼动作靠到他身边,就听明楼说道:“芳山明氏从来不用奴才,也从来不出奴才。”

  心像被猛攥成一团又松开,阿诚大口大口吸气,险些哭出来。

  “想什么呢不说话?”明楼摸摸他头顶,语气明显和缓不再像对着王天风时紧绷成弓弦。

  阿诚答不出,而明楼早习惯了他寡言:“我问你一件事,不要你现在回答,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告诉我。”

  明楼说话时云淡风轻,以至于王天风听到后面的部分都扯了扯自己耳朵疑心幻听——

  “阿诚,你愿不愿意姓明?”

  王天风由此猜出明楼今天去哪儿了,芳山有片莲湖,此时明楼身上还缭绕着荷叶荷花的清香。

  “大哥,我……”

  阿诚成长的与世隔绝,可从来碍不着他心思灵透,因而别看这个问题简短,可对他来说太难理解也太难回答。

  “说了不急,想好再告诉我,十年二十年也是可以的。”

  阳光把明楼的面容晃的太灿烂,他温和的眉眼是阿诚在脑海里想见的,太过专心描摹他人肖像的阿诚却不知道,他自己出神的模样在旁人眼里多么像是要在此时此地开始他没想好的十年二十年。

  红尘烟雨,白驹过隙,在我们对彼此缺乏回忆的当初,每一帧都庄严郑重注定成为未来昭彰的旗帜,明楼给了他许多年考虑的时间,乍一听漫长无比,可到他后来有了答案,才发现弹指一挥,长不过一生。

  明楼挽了阿诚的手进屋去,王天风忙着讲古把厨房忘到九霄云外,可是他眼尖瞧见明楼提着一个朱漆的圆篮立刻拔脚去扇茶炉子无比机灵,待那夕照日头下了山,凉茶,满攒盒的点心,晚香玉气味浓的化不开,轮到明楼说故事,圆圆的月亮照着一院子欢声笑语。

  在昼夜之外,阴阳之间,还有宿命流转生生不息,一江春水,总要惊涛拍岸才见峥嵘,安闲院落里的故事引人入胜,没有人想起阿诚读过坤舆方志便是静水流深。

  长夜无话。

  又过两天,明楼带阿诚出门去,走的是旧路,见得也是老相识,奇妙大坑里的店铺,行事诡异的老板。

  “怎么又是你?!”

  吆喝声振聋发聩,可不知为什么,阿诚觉得怪老板颇为落寞,他从大柜台后出来,亲眼前所见阿诚心里的猜测又被佐证了几分。

  上次见怪老板虽然行动惫懒可精神十足,这次甫一露面阿诚就看到他宽大披风下瘦削惊人的身体,再仔细一看就连容貌都变了,不再挤眉弄眼五官移位的一张脸宛如一缕清风,不先声夺人却极为耐看,清秀又亲切。

  怪老板的面相让阿诚心生好感又令他深感困惑,晦暗光线里他依然能清楚看到这个人从里到外都失了精神。

  隔着三尺距离,怪老板声音拔得老高却没费心让他的表情跟上节奏,他无精打采的看着明楼,而明楼对眼前人的变化视而不见——是真的看不见,阿诚突然想起他上一次来这儿在明楼手心写字的情景,再看怪老板,阿诚莫名觉得也许这是一个守着痛苦消极厌世的人,他躲在黑暗里,为着不被世界打扰也放弃了整个世界。

  阿诚有些同情怪老板,躲到不见天日的地下都没逃过,还被打击的这么沉重。

  “价钱随你开,我要你的十字架。”

  怪老板抬了抬眼皮儿打个响指,四面八方嗖嗖的飞来十几个匣子在明楼面前排成一排:“十字架我这里多得是,正的倒的都有,你自己挑吧——”

  “别每次都让我费事。”明楼等怪老板废话完了才慢慢说道,“我要你脖子上那个。”

  “这个不能给你。”怪老板摇摇头也不管明楼能否看见,阿诚注意到他肤色惨白的右手伸进衣襟里握住什么东西就不松开了。

  明楼挂着薄薄的笑意不紧不慢:“既然开门做生意,我相信只有出不起的价,没有卖不出的货。”

  怪老板像驱赶什么似的挥动闲着的左手:“我不卖,行了吧?”

  片刻功夫等不到明楼回应,怪老板万万没想到黑暗中他刚要放下的手竟然被人一把攥住,那人力道大的出奇,手上的疼痛能忍但想要挣脱却没那么容易。

  “世子殿下,你要躲到什么时候?”

  声音又轻又冷,像毒蛇在耳边吐着信子。

  “非要等到你太阴宫一脉全都死绝了你再出去念两首悲情的酸诗然后殉族?!”

  明楼口中的太阴宫阿诚也是知道的,九州极西有千里戈壁万里黄沙,星罗绿野河湖棋布是为离州,九州之中,唯有离州一州自古为太阴宫治下,威势几经风雨屹立不倒,这蜗居东极雍州的怪老板既是太阴宫世子,那就是血族之君的世子。

  被喝破身份的世子有些愤怒,怒火来去匆匆,很快恢复了听天由命死气沉沉的模样。

  明楼丢开怪老板手腕,力道不小带的怪老板整个人向后踉跄撞在高大柜台上又顺势滑落在地,委顿犹如废纸。

  耳朵里听见明楼一声冷哼,阿诚明白明楼轻蔑由何而来,幼年他也听桂姨讲故事,凡是为君者需得励精图治否则国运衰退山河易主,如今看来山河易主还是轻的,眼前这位未来的血族之君犹有过之,方才明楼所说太阴宫灭绝不是死几个贵族一众权臣,更不是朝代更迭权柄旁落,而是真的九州血族覆灭。

  阿诚相信明楼字字珠玑,他却不甚了解太阴宫是什么。相较凡人百年光阴,以活血为食的血族可以在休眠中挨过千载岁月,天生的速度、力量、嗜血令九州苗裔中出现的第一个血族就不被正道见容,全靠初拥的方便高效才在永无止境的追杀中繁衍成一族,兵荒马乱中早期的初拥难免察人不深,这就导致后期血族自身派系倾轧,内忧外患,数千年来也只能占着离州一块地广人稀风物恶劣的土地,是以血族历史上每每繁荣昌盛就每每有血雨腥风紧随其后,几度大伤元气的血族至今屹立不倒,是因为太阴宫雷霆手段屠灭阋墙兄弟崛起为九州血族唯一的王庭,由此号令血族斡旋各方,时至今日汇集阖族菁英的太阴宫一旦绝灭,绝灭的就是九州所有血族,泱泱一族的命运面前,江山易主又何其苍白!

  那血族世子也是个有刚性的,事已至此居然只是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倚在柜台下。

  “明少爷,九州天下只有牧师和血族井水不犯河水,你现在又凭什么多管闲事?”

  “上月离州的木樨河谷被破,当地血族无一生还,据说整条木樨河里都是蓝色血浆,足流了十个昼夜才淡去。”

  怪老板幽幽说道,“木樨河谷的守城之主是寂嗔,我这个哥哥什么都好,就是忒不知进退。”

  “世子还记得离宫时荐了谁辅政?”

  “记得,阁老不许宫中无储君,我说要是我不能即位,还有我妹妹止忧。”

  怪老板现在几乎一点儿也不怪了,他触动乡情卸下伪装,气度清雅高华确是一族君上。

  “止忧郡主天赋过人又聪颖绝伦,就是眼皮子浅的不像血族勋贵。不是所有人都理解你和教皇侍从的君子之交,止忧郡主要以通敌之名革了你的储君头衔,寂嗔对你忠心不二才招来杀身之祸,木樨河谷同他一道殉主。我说世子殿下,你脖子上挂的是直接来自教皇的圣物,也是哥哥的命,是木樨河里的血,是你族人的又一次浩劫。”

  浓的散不开的悲愁里,世子扯下颈上的金链朝明楼丢过来,明楼扬手接住又背到身后。

  “多谢世子割爱。”

  “别扯淡。我问你,你怎么知道是止忧做的?”

  “世子既然信了我,又何必再问?再说木樨河惊变消息早传到世子这里,世子信的恐怕不是多管闲事的明某而是尊下早有的猜测吧。”

  世子抬起眼皮盯着明楼,眼神犀利冰冷。

  阿诚有些紧张的往后拽了拽明楼,明楼捏捏他的手指示意他安心。

  打破沉默的是世子突然的笑,“明少爷,你哪是买东西,你是趁火打劫!”

  明楼也笑,“买卖是和小生意人谈的,和太阴宫的世子就不能了吧?”

  世子的笑容淡了些,眼睛却比先前有神采:“不管你身后的人派你来是什么目的,他的算盘落空了,我孟烦了不会被人牵着鼻子走。至于你,明少爷,以后我这铺子若还开着,有空就来喝茶吧。”

  阿诚正专心听他们说话,突然脖子上一凉,一条金链坠着十字架挂在自己身上。

  “咦——”

  发出惊叹的是世子殿下,他揉了揉眼睛站起身来,“你怎么在这儿,刚才我没看见你……”眉眼一挑,他盯住了明楼。

  “血族阴极而生,比血族性质更阴的就只有冥灵鬼物,这孩子几近阴鬼之躯,你当然看不见他。”

  世子咂咂嘴拉起阿诚手腕,也不见他如何动作阿诚只觉一阵刺痛,眼前一黑跌进明楼怀里,再能看清事物时阿诚一惊,身形佝偻好像受了重击的世子正用衣袖擦拭嘴角的蓝血,只听明楼轻声说:“别怕,他没有恶意。”

  “你安慰他干什么呀?咳咳,你该安慰我——”世子被自己呛着了,愤愤的又吐了一口他珍贵的蓝血。

  “明少爷,你放心吧,十字架上的圣力能阻止鬼气继续污染他的灵脉,至于长远的打算,咳咳,看你要让他成个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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