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荷志·暮雨河山篇】 第七章
第七章
合欢花纷纷扬扬,下了一场粉红的雪,较之春桃,更添磅礴。
明楼拈掉阿诚肩上的落英,又抚平被风吹乱的头发,下彻的阳光照出指背绒毛,忽然觉得,活着真好。
阿诚抬起头来,黑白分明的眼睛静如深潭,问他,“大哥,你觉得恶心吗?”
他举起胳膊,衣袖从瘦瘦的肢体上跌落,迎着日头,皮肤近乎透明。
“大哥,这里都是骨头和肉筋,红的白的黑的,脏死了。”
他的目光片刻不曾离开他仰望的,“大哥,你觉得恶心吗?”
问了两次,这是个一定要答的问题。
明楼站在那儿,一时没有开口,而阿诚坚持着,目光不曾旁落。
看什么呢?
明楼平日里爱穿素净长衫,剪裁合体布料柔软,裹在身上半个棱角也无却能衬得人又瘦又高,动辄惑人,这天他穿了一件月白的。长大后的阿诚常想,太在意一个人,他就是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也让人揪心,比方说那时他站在明楼面前,那人就是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清净从容一如往常,和自己来时黑红交织阴阳混乱是多么对比鲜明。
在他面前,是忍不住觉得卑微的。
只好烦请合欢树做个见证,月白衣袖里探出白皙手腕,指尖拂开刘海儿,纯洁和善的亲吻落在额间,长到阿诚绝不会误以为是合欢花碰撞又跌落。
不知什么时候紧握的拳头在此时松了,阿诚扑进明楼怀里呜呜大哭起来,眼泪都是他郁结心中的委屈。
“哪有一段勇敢的经历会让人觉得恶心呢?我觉得你真了不起。”
明楼轻轻拍着阿诚的背给他顺气儿,以免别哭噎着。
“是你勇敢,也是冥冥定数,你今天还能赏花晒太阳,这是天不亡你,以后你既不能辜负自己,也不能辜负老天的恩赐,要一直勇敢下去。”
“好。”
“哭吧,哭够了我们回家。”
飘落满身的合欢花是不会被忘记的,泪水浸泡过明媚的图景,只是——
“明楼你真是一天不让日子消停,尽跟着添乱!”
阿诚迷迷糊糊的听见廉哥暴喝,他想帮明楼说话,可脑子昏沉的厉害,身体灌满了铅似的连根手指都不能动。
月白衫子最不耐揉搓,有个水印儿都扎眼的什么似的,王天风看明楼抱着睡着的阿诚回来,衣襟上泪痕跟世界地图似的还有什么不明白,明大少爷以为谁都是牧师、大夏天不中暑的吗?
被撵去看炉子熬绿豆汤的明楼有冤无处诉,他老人家怎么知道那个小十字架一挂上,里头的出不来外头的也进不去?空费一身灵力无处施展。
水汽袅袅,明楼掐了个诀免得自己也热晕,他极佩服王天风这个天气也能穿一身黑漆漆的立领长衫,没事儿人似的坐在对面把大药丸拆分成几份再团成一个一个绿豆大的小药丸。
热得发昏的当儿,明楼忽然觉得王天风那桃花眼似曾相识,好像在哪儿见过,可无论如何检索记忆,都找不出一张类似的脸来。
“火大了。”王天风冷着脸哼了一声,高岭之花似的,好在大少爷情知理亏,这顿颐指气使他生受了。
忽然想起什么的王天风来不及阻止,眼睁睁见那个瓦罐被端起来又落下,砸了炉子浇灭火,再抬头,明楼新换一件水绿长衫惨不忍睹,蜷缩着两只手上都起了水泡正疼的呲牙咧嘴。
纨绔!
把明楼拉到一边叫他自己去治伤,重新生火配料架起一锅绿豆汤的时段王天风嘴上就没停了数落。
屋漏偏逢连夜雨,那边阿诚中暑,这边明楼海人血统突然作祟压倒牧师灵脉,怎么也使不上力,手上一溜水泡鼓胀发亮随时要炸开却半分也奈何不得。
去去去,王天风慷慨激昂的说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拖着明楼急急忙忙回了东厢自己又出去。这院子有门房有正方有东西厢房,门房做了杂货间,正房一大一小两间客厅连着一个共用的书房,王天风住西厢,明楼带着阿诚住东厢,是以王天风回去取了药再折回来料理明楼。
王天风知道烫伤是怎么个疼法,来去匆忙顾不得挑拣,整个药箱子都扛了来,明楼一边咬牙忍疼一边看那箱子,榆木打造,长宽不过尺半,高不过七寸,两扇开门四个抽屉,打开才知里面以秘法折叠了许多空间。
接过王天风丢来的药罐哆哆嗦嗦揭开,药膏涂上一阵清凉,火烧火燎的疼随之下去了,明楼讪笑两声:“不好意思啊,浪费了你的家私。”
“知道浪费就好。”
王天风嘴上这么说,自己倒是动手从药罐里又挖出一点抹在阿诚眉心和手心上,被那清凉刺激,小孩儿缩缩身子又舒展开来,睡得安稳些了。
“有件事问你。”
“什么?”
“去过中天柱吗?”
“炸上天那个?”王天风瞥了明楼一眼把药罐归位,“没有。”
回答何止利落,表情动作更瞧不出一丝破绽,明楼的疑心病一时缓和却没断根。
后半夜被疼醒,药劲儿过去明楼两只手又像被按在鏊子上,想起身去找井水泡泡,不料稍一动弹旁边就有人说话,“大哥,你怎么了?”
阿诚也醒了。
“没事,我去喝水,你要么?”
“嗯。”
明楼从床上坐起来,呼啦啦身上掉下一张纸,捡起来借着月光一看,写的是“绿豆汤”三个字,电光石火就想起了王天风熟练收药罐子的情景,明楼真想骂人。
从梦里醒来,手疼的也就能忍了,走到西厢窗下故意跺脚咳嗽,回来时见阿诚乌溜溜的眼睛又没了脾气。
忍着疼盛好了,又忍着疼喂给他吃,阿诚喝了大半碗汤,明楼的手除了疼再没知觉。
“大哥,你怎么了?”
阿诚注意到明楼异样,下意识捧住碗的举动在明楼看来无异于救世主,“没事儿,还喝吗?”
“不喝了。”
如蒙大赦。
“大哥,你的手。”
“烫了一下,明天就好了,你睡吧。”
“我去找廉哥。”
“找他干什么?你再往里些,我也睡了。”
一个人叫失眠,两个人叫装睡,难受滋味儿还得翻一倍。
“大哥?”
“嗯。”
“还疼吗?”
“有点。”
“怎么烫的?”
“王天风害的。”
“……呃。”
“是不是想说话又不知说什么?”
“是。”
“不急,想到了再说。”
“嗯。大哥,你要睡了告诉我。”
明楼想要睡了怎么还能说话呢?下一秒困意铺天盖地的卷上来,真的连个招呼都没打就睡着了。
这回轮到明楼做梦了。
极深极深的海底,仰起头来,天空是海水的颜色。
海底积着厚厚的银沙,柔光照耀下,四周并不黑暗。
明楼踩着软软的沙地向前走,前面是一座巨大的漆黑的海底山脉,山脉上行云流水铺展开巍峨的白色宫殿。
宫殿的材料有点眼熟,色泽很像云石,明楼不敢确定,毕竟云石质地特殊,非要摸一摸才能定论。
看山跑死马,那么大一座山脉尽收眼底,距离远的一时半会根本走不到。
要是能飞过去就好了,像龙驹那样。
龙驹。
龙。
真的有龙。
它出现的时候明楼还不敢相信,距离太远了,海水阻挡光线折射,他看见一痕雪白的影子倏忽到了近前,高大英武,白龙每一片鳞甲都光如水晶。
一人一龙体型悬殊,相持之时明楼不得不压下心中的震撼谨慎应付,不成想白龙忽的一甩尾巴快如闪电,明楼躲闪不及被抽了个正着,天翻地覆却不觉得疼,世界正回来的时候他正在白龙颈上,扳着两根竖立的犄角遨游海底,那广袤的山脉飞快拉近,花花绿绿的珊瑚和鱼虾鳞甲繁盛起来。
龙宫?
明楼揣度着自己要不要考据一下西游记中的著名景点。
鲛人,虾兵,蟹将,人面的乌龟推开结界,白龙腾身一跃扑向高处,视野旋转,明楼看见了——
人!
无法形容心中的震惊,不需要任何提示,那是闪电照亮天空一般的福至心灵,明楼知道,他曾经有所猜测有所憧憬的就在眼前!
手上一松,他从正上升的龙身上坠了下来——
说是失足,有人信吗?
他朝着天空中的人影伸出手,白龙巨大的身躯不断腾挪涂抹视野,时断时续仿佛定格了海水中的衣袂翻飞。
像几个世纪那么漫长,他终于看清了梦中的容颜。
修眉凤眼,面如莲萼。
人人都说明楼长得像母亲,明楼想,他们说的也不完全对。
毕竟真当得起“绝世容光”四个字的,只有眼前这位,无论她看起来多么憔悴。
多么倔强。
多么遥不可及。
一声妈妈,出口成了母亲。
明楼想哭,眼泪都流进心底。
意识到乘客掉了的白龙折回来找,落在龙身上雪尘夫人的脸已经比名字还冷。
“你怎么在这儿?”
阔别一十七年,母亲对他第一句话是责问。
明楼竟然不觉得意外。
“我从梦里来。”
“胡言乱语!”
明楼垂着头不吭声。
“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看到的一切烂在心里,否则我也保不了你。”
“是。”
一阵难熬的沉默,明楼知道雪尘在看他,或者说,在瞪他。
“母亲,我该怎么回去?”
“金子呢?”这句话问的是白龙,白龙一声长啸,片刻漆黑的山脉后跃出一道金光。
明楼被叫做金子的金龙护送,穿透重重海水离开梦境,醒来时日出东方,梦中的一切都历历在目。
他觉得自己又要头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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