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外太空

【金荷志·暮雨河山篇】 第八章

第八章

  窗棂上梧桐细雨,清晨已有了秋的气息,明楼用力揉着眉心,手指一松,又禁不住纠结。

  近来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阿诚原本挽着明楼手臂,这一动作也被弄醒了,含含混混咕哝一声“大哥”,打着哈欠坐起来。

  明楼摸摸他的头,“还早呢,你多睡一会儿。”

  “不了,我醒了。”

  明楼不再劝,待阿诚完全清醒了问道:“我半夜有没有起来过?”

  “没有。”阿诚答得干脆。

  “这么肯定?”

  “你先睡了,我害怕就抱着你胳膊,你动了我会知道。”

  阿诚说完微微红了脸,明楼在他头上胡乱捋了一把将这页揭过,下床换衣服去洗漱,院子里遇见王天风,想起昨夜的事气颇不打一处来。

  明楼又不得不承认晨曦中的黑衣少年十分好看,尤其一双眼睛,满院绿芭蕉里的一抹艳色,明媚不可方物。

  “洗了手过来擦药。”

  明楼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也算是不满,王天风忽然笑了,只是这笑容却不是给明楼,“头还晕么?”

  明楼身后跟着出来了阿诚。

  “好多了,谢谢廉哥。”

  “洗漱完了来吃药。”

  “好。”

  有那么一瞬明楼被感动了,絮絮叨叨老妈子样的少年郎,隐忍不乏纯真的大孩子,这一切都和他梦里冷若冰霜的母亲不同,鼻子酸酸的,说不上是闻到了人情味,还是怜悯自己夙愿的落空。

  手上伤痛惊醒了明楼,他不再恍惚,阿诚他是知道的,王天风虽然不明说但他能猜着,还有远在天边的迷龙、无法从痛苦中抽身的孟烦了,人生在世,哪一个没有故事?

  总要活下去。

  吃过早饭王天风格外开恩帮明楼涂药,看他生怕浪费一点的样子就知道这玩意金贵无比和昨天的不是一种,大约是一夜没睡,连夜配出药来直接洗漱下厨去了。

  明楼的疑心病被一餐清粥小菜整治熨帖,他其实至今都不能确定王天风是谁,接近自己的目的又是什么,芳山上言之凿凿不过虚张声势为了去王天风的戒心,时间长了,明楼总归没想到自己是被一日三餐克化的,一粥一饭,藏着坏心的人做不好。

  入夏以后屋中闷热,三餐都摆在后院的紫藤花架下,藤花倒垂风过处空灵柔美,撤了碗筷也是喝茶读书之所。

  吃饭的时候没人说话,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太好吃而分不出半条舌头,明楼想起当初和迷龙在猗州山里的情景,带了干粮不敢点火,冷水冷饭食难下咽,草草一餐骗过五脏庙,往前又是风雪茫茫。

  那时候不觉得苦,因为心里更苦。

  眨眼间风雪尽,春花尽,年轻气盛平息了。猗州一别,迷龙回了关外的故乡,享他家族未尽的荣光,自己也转了一圈又回来做少爷。

  命运何其有趣。

  饭毕,明楼问王天风要不要人血。

  王天风斜了他一眼,不知大少爷又作什么妖。

  “我急着做梦。”

  梦里不清楚的还要去梦里寻,眼前诸般事,明楼选了最飘忽的。王天风一脸讶然,明楼不多解释,雪尘是唯一压倒一切的理由,他自己知道就够了。

  王天风没追问,正襟危坐摆出夫子面孔:“我提醒你,在我们术士的理论中血液是肉体和灵魂的桥梁,放血之后容易入睡而且多梦也是这个道理,但失血不止会导致你的肉体虚弱,魂火也会跟着黯淡,你在梦里绝对不能冒撞。”

  “我还以为你会说我疯了。”

  “疯没疯你自己不知道?”王天风摇摇头重新打开他的药箱子,“在开始之前,咱们有些问题先说明白——”

  王天风说话时明楼也开口:“阿诚你不用躲,坐下听听,对你以后修行有好处。”

  阿诚眼睛蓦地亮了,大哥这意思,是以后会带他修行?

  明楼笑着点头。

  “那阿诚你说说,梦是什么?”王天风顺势问道。

  这问题本就不好回答,此刻突然被点名阿诚一片茫然抓不到思路,下意识的去看明楼,明楼正闲坐在那儿一派随和。阿诚心下稍安,不一会儿说出了自己的答案:“是我想过又不总像我期待的一些——场景。”

  “你觉得,梦是真的吗?”

  阿诚没多犹豫几乎是立刻就作出回答,只不过他的答案是一句明楼和王天风都难免动容的反问:

  “如果是假的,我灵脉里的鬼气怎么解释?”

  恐怖回忆让阿诚的脸色白了一白,却也只能如此,他眉目间依然保持着镇定,“刚才你们的话启发了我,我被关在木匣子里的时候做的那个梦和现实一模一样,但是……”阿诚咬着嘴唇努力组织语言形容那种感觉。

  王天风并不知阿诚说的是什么梦,却猜到了他说的木匣子是什么,把千门鬼狱布置在棺材里,不仅物尽其才还能不占地方又隐蔽,真是聪明的主意。

  明楼提醒阿诚:“梦里的和梦外的不一样,除了想着那颗球,你还有别的办法区分?”

  一语惊醒梦中人,阿诚豁然开朗:“有啊!梦里的鬼怪虽然凶,但他们不是真的想要我的命。”

  明楼说,“那是当然,千门鬼狱是为了给你植入鬼气,怎么会真的要你的命?”

  王天风点点头深以为然。

  阿诚松了口气,不料明楼紧接着又问他,“你怎么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阿诚答不出,一旁的王天风淡然开口,“你根本没在做梦。”

  没在做梦?那我是……阿诚苦着脸显然是被绕了进去,王天风的话是一句再简单不过但越仔细想就越糊涂的论断。

  好在明楼不爱当着阿诚打哑谜,“也许不是睡或醒,一个自己睡着了,焉知另一个不会醒来?”

  王天风自然而然接下去,“一个世界关闭了,焉知另一个不会打开?”

  此语正中下怀,明楼意犹未尽,“你们术士的理论说不相交的可事物以被沟通,那现实和梦境之间也未必没有路径。”

  王天风双眼一亮,“由此及彼没有依据,但你未尝不可一试,我也好奇得很!”

  少年们讨论的问题的太深奥,阿诚前面就糊涂后面更不知他们在说什么,百无聊赖的时候从脚边花圃掐了一枝美女樱,火红颜色点亮了王天风脑海一盏灯:

  “一花一世界,次第满琼枝。”

  明楼才看见阿诚无聊,满怀歉意想说什么却被王天风兜头打了机锋,随手掐一枝冷紫的丢给他:

  “芬芳十余万,花名皆菩提。”

  完全陷入思绪的王天风尤嫌不足:

  “花非花,何以证?”

  明楼头都未回:

  “我即我,无需证。”

  言尽于此,明楼心思都在阿诚那里没注意身后王天风眯起眼睛不再开口,原来破红尘万象虚妄不过唯我独尊如此。他年九州风云雷动,双毒齐名威行天下,传到王天风处只有一声冷笑,“论泼皮,我怎如他”,彼时脑中回想起的不为人知,即是今日情景。

  那边明楼授业解惑完毕,这里王天风一把小刀正放寒光,放血这事他做的纯熟,又借了阿诚一缕头发焚在香炉,明楼来了脾气:“我和你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你怎生怕我去的不是鬼门关?”

  得了明楼解释,阿诚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刀片划开皮肉,鲜血蜿蜒而下。对即将发生事情的阿诚没那么多好奇,只觉这两个人胆大包天,作死都有新高度,不多时明楼的血流了半盆,浓郁红色晃得他眼晕,阿诚偏过头去不忍再看。

  王天风想逗阿诚两句却被明楼截胡,“这个水壶你拿着,要是我被魇住了你就浇醒我。”

  看神情就知道这事儿阿诚一定做得好,明楼暗自祈祷千万不要被魇住,否则衣服又得从里到外换一身,他也没忘了摸摸壶里的水烫不烫,毕竟几十年的大梦现实里多半长不过盏茶。

  安息香渐渐起了作用,王天风思虑周到,冥灵鬼气让明楼睡得很不安稳。

  ……那是很长的一觉,醒来时夕阳满天。

  据王天风说,他几次想试明楼鼻息,都因为怕吓着阿诚才作罢。

  明楼只记得那时阿诚一惊一喜,睫毛一忽扇眼睛里就溢满亮晶晶的笑,不等招呼赶忙端了杯茶给他。

  王天风诊了脉,诸般不适皆是由于失血和极度疲倦,养养就好,明楼深以为然,他连端杯子的力气都没有,就着阿诚的手喝了水,好半天才长舒一口气,说,醒着比做梦好。

  王天风丢下一句弄饭就出去了,没问明楼大梦一场收获几何。

  不过注定食不知味的晚饭王天风也没多费心,门口买了一盒糕并几个水果应付了事,他和阿诚守了明楼一天,早困得睁不开眼。

  西厢王天风早早睡下,东厢明楼倚着床柱发呆,他睡不着是理所当然,没想到夜深人静,清晰嗓音闯入神游天外:

  “大哥,你梦见什么了?”

  明楼一愣,片刻之后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黑夜中絮语,“我梦见……”

  睡得不安稳才会多梦,最开始明楼没有意识到梦境的降临,潜意识作祟,他以为自己会直接步入某个场景。

  梦的开始是五彩斑斓的光影,大约梦中比平时迟钝,明楼伫立许久才发现,流光中生老病死花开花落,各自一方世界。

  这个梦还是太浅,是他和王天风的言谈幻化,此后又经历若干梦境,然而无一可取。

  不知过了多久,梦终于沉到底。

  明楼有些意外,他看见的不是海底一望无际的银沙,而是点点银光汇成一条路的样子,这地方不陌生,他以前梦见过。

  故地重游,明楼有预感,他的一些猜测即将被证实。

  没费什么力气就走到了路的尽头,等待着明楼的是一人一案,案上铺着纸,笔上着着颜色,他来时等他的人正在画画。

  听见响动,那人抬起头来,面容再熟悉不过,那是明家的杏眼,明家的鼻梁,明家端正的气度,曾经响起千万遍的称呼在舌尖上打转却吐不出……

  “父——父亲!”

  血浓于水,明楼这一声出口,铺天盖地的悲痛以雷霆万钧之势压下,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泪随之掉落。

  那人丰神如玉,不是明锐东又是谁?

  明锐东见到明楼丝毫不显得意外,他端详着儿子的模样言语欣慰,“刚出生的时候你才这么大,现在都这么高了。”

  七尺男儿哭哭啼啼不成体统,明楼一边努力收泪一边虔诚地看明锐东在他面前比划出一枚冬瓜。

  父亲作画从来随意,明楼忍不住去看案上的画纸,但除了一片白光他什么也没看到。

  “去汪家的时候也才这么高。”因为开心而话多的明锐东又比划,明楼从冬瓜进步到梅花桩。

  经历大喜大悲,刚镇定下来的明楼再也忍不住,“爸爸,你——”

  明锐东闲时没谱,但今时今日明楼没法儿让他没谱下去。

  明楼在明锐东的目光中又把头低了下去,那一刻他猜到明锐东会说什么,片刻,明锐东果然笑道:“我什么?我死了是不是?”

  悲痛再起,明楼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明锐东缓缓俯下身,在他轻声说道:“知道就知道,不要细想,想明白你就要回去了。”

  “我——”

  明锐东挥手制止了明楼,尔后他把那只手缓缓穿透明楼肩膀,“明白了?”

  “明白。”

  生死有别,所以海底梦境的雪尘是实体,所以眼前的明锐东是虚影。

  又一滴泪砸在卵石砌成的地面上,腿骨上传来的阵阵刺痛逼着明楼冷静,如果眼前是明锐东意念的虚像,那么——

  “爸爸,你想告诉我什么?”

  一声轻叹,不知叹的是儿子聪明还是笨,明锐东说:“我想告诉你的,镜儿都告诉你了,叫你来是有话要问你。”

  “您问。”

  明楼把头低下去,他熟悉明锐东说话的所有语气,现在是自己有什么惹他不高兴了。

  “楼儿,我不明白,”明锐东说的很慢,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

  “你是一名牧师,魂魄中怎么会有血光?”

  明楼登时出了一身冷汗,绝不是因为膝下卵石咯出钻心剧痛……

  出幽冥,济众生,九州牧师自古通灵慈悲是以生而清澈无瑕,魂魄血光泼天只意味一件事——

  杀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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