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外太空

【金荷志·暮雨河山篇】 第九章

过会儿再捉捉虫,饿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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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老牌世家总有那么一些看似无用只为规矩而规矩的规矩,有普遍共通的,比如对嫡子嫡孙的器重,迷龙出身的银月家族就是个中典例,有别出心裁的,比如岑州贵族尚武,家主州主多半刀兵夺权,又比如离州太阴宫,轻易不可出世以免灭族之祸,这些古老世家为了煊赫地位能延续,渐渐都变得刻板不近人情起来,芳山明氏既已位列雍州第一的牧师家族,也没能逃开规矩两个字。

  想活下去不能没倚重,但想活的轻松不招人嫉恨,就是一门学问。芳山明氏素来人丁不旺,韬光养晦那一套反衬的这个家族愈发单薄,所以每一代明氏子孙总有那么一两个出类拔萃,宛如朝阳明月一人撑起一族,看着单弱,实则以一人之力保全全族的太平荣华。这唯一的继承人担子虽重,却是划得来的买卖,一则继承人与姊妹兄弟实力相差太过悬殊免去了阋墙之祸,二则独木难成林,明氏的继承人再惊才绝艳不致在天下面前怀璧其罪,如此实践,是以数百年来九州离合江山易主,独有芳山明氏一派清流,根基不散门第不到,几经风雨岿然不动。

  对于一个世家,尤其是明氏这样一人撑起一族的世家,没有什么比传承更重要,偏偏他们又是牧师家庭,这传承便又多了几分克己复礼的古板。只有眼光长远的牧师才能看到,他们终究有别西方,借幽冥之力出手阳世,他们和死灵法师一样深知鬼神的存在,他们的灵魂他们的命运其实抵抗不了哪怕一点点冥冥中的业报,双手染血本就是大忌,更何况芳山明氏立身的根本正大光明,没有这块金字招牌,没有天下人悠悠之口,昔年天子在时他们一人一族何以九州共主面前不折腰?上达天听下至黎民,他芳山明氏靠的是比人命比灵力更长远的东西!

  明楼沾了杀孽,明锐东不是震怒而是深深的失望,他是这古老世家唯一存世的继承人啊,家族二字于他,重不过心中的执念么?

  明锐东看向明楼的眼神哀痛惋惜至极,魂魄中血光冲天,是多少冥灵怨念作祟?

  梦中无晨昏,明楼不知自己跪了多久,他膝下卵石是昆仑宝玉,能绝缘世间诸般灵力,就算他的灵脉没有被海人血统所封,钻心苦楚也只能生受,明楼早疼的脸色煞白冷汗涔涔,咬牙坚持着身姿端正不敢懈怠,滔天杀孽,人死不能复生,区区罚跪,还是太轻了。

  “你以为,你不说话我就不知道你做什么去了?”明锐打破沉寂,他这一问明楼的身子又抖了抖,除了俯身长拜任凭泪水落地再无他法。

  “你为我报仇去了,是不是?”

  明楼一声不答一动不动,可这原本不需要答,明锐东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你杀了谁,即使知道……你看我现在的样子,又能做什么?死人就一样好处,阴阳永隔,终于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楼儿,你从小就聪明,但个性强的太过,打定主意根本不计较刀山火海,镜儿以为我一味心疼你,其实她才是溺爱过了头以至于很多事看不清,我送你去汪家的用意拜师学艺是其二,芙蕖虽好,但你我还不知道他是不是真能教得起明家的继承人?我是要你住在那个宅院,以为你看多了那里的勾心斗角就会厌了,你能学些明哲保身的道理才是我本意。”

  明锐东似是叹息了一回,“我这个做父亲的也是奇,别人都盼着儿子勇敢出息,只有我盼着你懦弱,我想把秘密带进棺材去,就是因为我知道你能掀出多大风浪来。”

  “父亲,对不起……”

  却是明楼意外的,明锐东扶他起来,膝盖上的疼在明锐东触碰到他身体的一刻烟消云散,不带一丝调动灵力的烟火气,明楼此时方知冠绝雍州的一代天才究竟修为几何。

  “我与雪尘恩怨半生,无论她出走大洋还是海皇薨逝我都费尽心机把你留在身边,既是为了她能回来,也是想守住你这个儿子,没想到她的一半血统强横至斯,她不回来,你一面都不曾见她,却还是十成的像她。”

  “父亲,其实我——”

  明楼想把梦中见雪尘的事说出来,没想到明锐东明明猜到却眼中全无波澜的制止了他:“知道什么不必说,别忘了我是个死人,生前身后都是无干了。”

  死后元知万事空。

  明楼垂下眼不再说话。

  明锐东扑哧一声笑了,听得出来是真的心情好:“傻瓜,怎会真的无干,不然我这一缕残魂为何在这里?只是心愿已完,我剩的时间不多了,所说三件事,你一定记好。”

  明楼闻言又要跪下却被明锐东牢牢拉住,父亲目光定定,抓紧他最后的时间看着儿子。

  “第一件,你能见到我,是因为你身负杀孽,我自知死后你必定为我报仇,牧师杀心一起堕入魔道,明氏存亡在即,我撑到你回来咽气就是为了在你身上留下一缕残魂,上次想趁你虚弱化作白塔和你同归于尽,没想到雪尘先把她的传承印记给了你,有海人的族魂护着,你才从梦中醒来。这次我化出本相,所幸者唯有你良知未泯,我心愿得偿,你终究是我的儿子,你良知不泯,我如何杀你?奈何人命关天,你大错已铸,他日必有业报,我只求你到时千万保住明家。”

  “第二件,你生母雪尘乃是瀛洲十二卿之上三卿,前代海皇亲妹,若非如此她的传承烙印上次便不可能救下你,或者已经救过你很多次。海人对皇族极为尊重极为敏感,你身兼海皇与明氏两家血统,十数年来相互制衡相互遮掩,让你吃了不少苦,也让你躲过很多麻烦,但如今海皇薨逝,雪尘传承与你的族魂烙印日渐强势,你不去大洋,海人也早晚会找上门来。海人的朝堂也是朝堂,雪尘深陷其中无路可退已是前车之鉴,若你心中有比权势更重要的,该怎么做你知道。”

  “第三件,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梦境一散阴阳永隔,纵然亲生父子,你也要释然。楼儿,你还年轻,余生犹长,因我之故已断了你一段尘缘,倘或上天眷顾,他日你再遇着可心的人,千万记得去我灵前说给我听,带给我见,最好一起敬我杯酒,如此,我便是含笑九泉了。”

  明锐东说话时身形慢慢淡化,说完最后一件事时只剩朦胧虚影,明楼伸手又扑了空,完全是悲哀使然膝下一软重重跪倒在阶前:“父亲,这三件事,儿子都记住了。”

  明锐东用最后的气力勉强微笑道:“去吧,别尽舍不得了。”

  明楼磕了个头身子却是不动,“父亲,我送送您。”

  明锐东有瞬间恍惚,继而抬起头来,明楼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混沌不明的天空中隐约透出木槿花的纹样绵延开放,那是明楼帐中图案,父子二人心知肚明,这个梦,要崩了。

  淡的几乎看不见的虚影摸了摸明楼的头,“痴儿,人生缘浅福薄,莫强求……”

  大滴大滴的泪水落在阿诚手背,落在明楼衣襟,落在幽夜无边的黑暗里,阿诚意识到,这个时刻的明楼是完全属于他的,神明的骨子里也会有脆弱的地方,神明也想和人说说话,尤其想的,是说完之后能觉得不那么孤单。

  阿诚难过的是自己不知如何安慰他,只能任凭他一个人默默流泪,直到止息。

  孟烦了的话音犹在耳:你觉得他是你的梦想,是你的全世界,跟着他你就能满足,但是你跟的上么?别说他少年天才修为你永远追不上,就是他尝过的人间辛酸熬过的红尘冷暖也会让你永远懂不了他,阿诚,追赶一个走的又快又远的人,苦的是你自己啊。

  阿诚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答孟烦了的了,那人太悲观,而悲剧的是他觉得他说的除了最后一句全对,阿诚不会为了自己苦,能待在他身边他还有什么不知足?唯一难过的,是上天已经把唯一的时刻给了他,而他在一无所知中无能为力。

  原来孟烦了全说对了。

  明楼在黑暗中感觉颊上一阵绵软,回过头阿诚的小脸儿就在近前,黑夜中他的眼睛仿佛星辰明亮——

  “大哥,我陪着你。”

  明楼笑说,“好啊。”

  “永远陪着你。”

  “永远。”

  永远有多远?比一生都长吗?明楼没较这个真,稍微低头让阿诚不那么费力就能擦掉他的泪痕,擦着擦着明楼笑了,阿诚嘴巴下颌的线条看起来倔强又严肃,一副认真下定决心的样子,这才想起,刚才许的诺言有多重。

  “阿诚,无论海族还是九州,这天下有我一分就不会少你半分。”

  阿诚点点头,擦完了脸下地给明楼倒茶去,无论表情还是动作稳稳妥妥看不出雀跃。

  傻瓜。

  聪明的傻瓜。

  黯然隐忍的背影让明楼心里说不出的舒坦,这小笨蛋单听出了他要与他分享荣光,却听不出他如何野心勃勃。

  连默默的看他都不会,只会垂下长睫毛遮住眼底的倔强。

  明楼看的又想笑,不屑争辩不诉委屈,是要用行动证明给他看吗?

  是真打定主意跟他一辈子呢。

  阿诚背对着他睡了,身形倔得像根小竹子。

  罢了,明楼心想,说什么九州大洋,现在要他明白还太早。

  阿诚听见身后明楼也躺下了,不觉怅然若失,鼻子一酸忍不住要哭,不料身上一暖愣神的功夫眼泪又回去了,原来是明楼帮他把的被子拉好,又在他胳膊上拍了拍,安抚的意味不要太明显。

  那一刻阿诚很想明楼能说点什么。

  没有荣华富贵也会永远陪着你。

  自己的心思他明明是知道的。

  那为什么……

  阿诚迷糊睡着的时候明楼也没有如他期待的开口,他尚且年幼,他们相处的时日尚短,他需要在彼此的岁月中慢慢明白,有些人注定无法平庸,不是粉身碎骨便是烈火烹油,明楼既不要做前者,那么阿诚就该准备好陪他走过未来的刀光剑影与鲜花似锦。

  他不再仅仅是他青葱岁月唯一的纪念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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