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荷志·暮雨河山篇】 第十章
第十章
明楼说到做到，答应阿诚修行的事情第二天就着手操办，他日里去学校没工夫，教阿诚习字的任务就落在王天风头上，他向来自称无所事事，这会儿也就干脆答应，等明楼上学去，书房里就开了课。
王天风在书架前转了两圈，抽出一本定为识字课本，先教阿诚念封面上的三个字，《西游记》。
扉页又有印章一枚，观海客珍玩。
然后才是“明楼”二字，瘦金笔体。
不能算王天风不用心备课，这本书是绣像本，有图画有情节学着不枯燥，他真不是为了看介时明楼的表情，嗯，王公子从未想过明大少爷还爱看这。
王天风上午教了十个字，明楼午间回来的时候阿诚便能默写，幼儿笔体宛如涂鸦，好在笔顺笔划无误，初学写字已经很是不错，大少爷点点头默许嘉奖，旋即眉毛一挑问王天风：“王少爷你是老眼昏花，十个还是八个数不清？”
“你懂什么，”王天风不以为然，“人家愿意避你的讳我能管得着么？”
立在桌旁的阿诚腾地红了脸，他不懂什么避讳不避讳，单纯觉得那两个字太美好，自己怎么练也不像明楼写的那般好看，这些话他怎么好意思说出口。
阿诚不说话明楼便接受了王天风的解释，回过身对他道：“名字而已，天下谁人都叫得，你过来写写看。”
阿诚挪到桌前执笔蘸墨，悬在纸上的手腕微微打颤，好像握的不是笔而是个千斤的椽子，怎么也不能稳稳当当落下。
“抖什么。”轻声言语犹如微风拂过，不等阿诚回答，他的手就被明楼覆在掌心，“这样写。”
比划曲折蜿蜒，明楼腕上劲道极大，虽是带着别人写字却几乎不受影响，阿诚不知所措时笔走龙蛇“明楼”两个字跃然纸上，温润端方傲然出尘。
明楼写的高兴，又见宣纸净白绵长墨色浓郁不禁心情大好，握着手握着笔不肯松开，阿诚听他贴着耳边说道，“别发愣，自己体会”。
阿诚没念过“鹅鹅鹅”，他会背的第一首诗是《春江花月夜》，明楼洋洋洒洒的带着他写了，于空灵明快处气吞万里，于风月婆娑中古今山河，多少年来阿诚都觉回味无穷，明楼运笔时俯瞰天地，当真霸道至极。
王天风的教案在明楼那里没遇到半点阻力，他和明楼又是一个赛一个的博学多才兼胆大包天，那以后阿诚的小课堂益发天马行空，三天后一朵小小蘑菇云轰然升起，哥儿三个从砖头瓦砾中逃出来，一表人才都成了出土文物。阿诚上学时能默整本《西游记》，能制《巫经》药方七百一十八种，这才刚刚达到明楼心中“基础粗通”的标准，然正所谓名师出高徒，阿诚长大后总觉得，他一生或许曾经不幸，但能遇见明楼已是上苍格外的偏爱。
那是后话，只说此时明楼既派了王天风为阿诚开蒙，他唯一的烦恼、上课也忍不住走神去思考的就是该给阿诚选个什么职业，灵源童子天生修行的好材料，只要肯用功做什么都会出类拔萃，可转念一想阿诚灵脉中的幽冥鬼气，明楼就忍不住眉头直皱。
他不想现在就去得罪一位死灵法师。
他也不需要更多的牧师。中天柱一役只是明楼人生的开篇，但这开篇注定波及他漫长余生，独立风雨他受益的不仅仅是意志的淬炼，更是灵魂的顿悟，浩瀚尘世，力量在大多数时候意味着一切。他曾以为他的心在雨打风吹后会归于平静，从此安生在雍州沃土，经营好芳山鸟语，再不问人心善恶，可偏偏老天把阿诚赐给他，甚至不多等片刻，他从阿诚的眼睛里看到那种从未宣诸于口的依赖，多么奇怪，一个天赋异禀迟早名动九州的男人，会在他还是孩子的时候如此亲人。
从阿诚再次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起，明楼就知道，他带来的不是机遇也不是危机，而是再次打破他对“平静”二字的幻想——世事永远出乎意料，他除了将自己化作巍峨山岳别无他法。
阿诚瘦瘦的身影在明楼走神的所在蹦蹦跳跳，他在良好的环境里茁壮成长一日一变，像是雨后的青竹，令明楼倍感欣慰。阿诚还是个孩子，但无疑他会在自己的羽翼下长大，无论他将来如何面貌，都会永生佩戴明楼赋予他灵魂的标记。
这是一种出于哲学的快乐，明楼发自内心的喜悦，他出身高贵才貌双全，骨子里又有一股不为人知的凉薄，想这人世上能让他觉得有趣、十分在意的已不多，奈何明楼少年时仍未臻至“妖孽”，更没那个胆子去想，他先赋予虚无以世界，又赋予灵魂以波澜，他对阿诚做的事，早已无异于创世的神明，他们对彼此是前既无古人，后亦无来者。
奔腾无羁的江河，源头不过是高山一缕雪水。明楼冥思苦想，不知因缘由此发端，他默默计较的仍是职业差异，比如预言师尊贵无匹却需要比魂灵一体更稀缺的天赋，阿诚显然没那份幸运，又比如统御百兽的召唤师，但这主意和魔法师一起被否定了，这些从西方传来的职业不同于九州体系，明楼不确定他们力量的来源，何况每一种职业都有它天生的缺陷，明楼不打算埋下一个他自己控制不了的祸根。
说起来正是因为职业间的相生相克才使得从古至今天下从未出现共主，只有历史长河中的某一朵浪花的崛起与衰落。
明楼继续斟酌着。
药师？同牧师一样，还是医者一脉。
剑侠？明楼也不喜欢。
他向黑暗里挖掘。
血族……
实力还是其次，重要的是寿数无尽——明楼不禁微笑，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惯用笑容表示否定，而他这一次的否定，是因为那个族群自身的问题都还没解决呢。
明楼苦思的时候，一缕香风悠然而至，他抬头，来者显然认识他，可明楼想了半天记不起是谁。
“你愿意再参加一次我们的聚会吗？”
明楼终于想起眼前的少女是谁了，聆光进步学生团体的女干事嘛，从前还请他去演讲，结果在那里认识了迷龙……
脑子里天马行空，面上半分不露，明楼微笑着，温和目光片刻不曾旁落，似在十分专心的聆听，对面少女的脸渐渐红成一枚熟好的桃子，这不能怪她花痴，绝大多数人被明楼看上一会儿浑身皮肉都要麻上那么一麻，不是他存心勾引，而是风华本然。
“哪一天？”明楼问。
少女舒了口气绽出笑容，“中秋。”
“中秋？”这一重复并非铺垫，明楼是真的疑惑。
少女赶忙道：“好多外地的同学都不回家，本地的同学年年在家，今年也愿意脱空出来……”
明楼听到这儿歉然一笑，“可惜了，明楼那天要回家团圆。”
“你……”
深知少女个性泼辣，她此刻的黯然才是君子不忍，明楼不愿给她过多希望，却也不愿伤人心，想了想便说道：“不如中秋之后我请大家去芳山游玩，算是赔罪？”
芳山！
少女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明氏是雍州最高贵的一支牧师家族，他们的族地芳山亦是雍州数一数二的“仙境”，如今明楼这个主人请他们去逛明家的私邸，她自然高兴的一下忘了明楼先前的婉拒。
好在明楼记得在少女转身离去之前看一眼她胸前的姓名牌，将来帖子上不会不知道写谁。
梁筝。
沪都的世家贵族里没有姓梁的，雍州也没有。
明楼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忽然记起一件要紧的事，要紧到必须马上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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