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外太空

【金荷志·暮雨河山篇】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明楼想起的要紧事,是阿诚被困的地方他无论如何要亲走一遭,这么多天他居然疏忽了,真是不该。

   未必太平的旅程明楼叫上了王天风,他没告诉阿诚他们要去哪里,事实上他神色如常,阿诚半点都没想到别处去,只以为是两个少年有什么平常事不方便带他,阿诚乖巧,不该问的从来不问。

  明楼王天风离开不久,芭蕉荫下练字的阿诚就听见门外人马响动,接着就是不紧不慢的敲门声,他放下笔走过去,轻抚一下门上消息,两扇门板的其中一扇就映出了门外景象。

  门上机关是明楼从孟烦了那里淘来材料,自己动手做的,从外面看不出变化,里面却能一览无遗,明楼图清净,这机关平常不打开,有人叫门的时候却能非常方便。

  阿诚读书尚少,但不妨碍他记忆力很好,门外的人他认得也绝不会认错,虽然他只于藤萝掩映中远远看过一眼,虽然那一面之缘已是经年。

  十八九岁的青年男子,仪表自不如明楼天风等人神仙之姿,却也干净从容,他着一身浅灰纱衫,绛紫丝绸滚边,清爽富丽之余不致人忽略了表明他仆人的身份的玄色腰带与单脸布鞋。和他一同来的有他手里拎着的一个朱漆大扁篮,盖着盖子不知里面是什么,还有拴马桩上一头高大威武的骡子,此外再无其他。

  阿诚开了门。

  青年看见阿诚并不意外,他知道他来见什么人,而这人和自己的主家一样,有几个书童仆人不足为奇。他认不出阿诚,是因为他从不知自己和小小门神过去有什么渊源。

  “我是粼塘的人,楼少爷在家吗?”

  除了粼塘汪家,哪家的仆人如此华衣美服?这青年人又哪里知道,他领工菊园假山的时候,有人远远地看他们修造解闷。

  阿诚不愿见汪家的人,他顿一顿免得自己声音颤抖,简短的答了两个字,“不在。”

  青年浑然无觉,笑着追问一句,“果真不在?我是汪家的。”

  是汪家的。那一刻堵在阿诚心里的莫名之物骤然散开,他怕什么呢?他是汪家的,自己难道不是明家的?身后便是自己家,阿诚个子矮气势上却居高临下,他冲汪家的人点点头,“果真不在。”

  本就是实话,青年也不觉阿诚会骗他,既然明楼不在,“劳烦兄弟转交楼少爷,我家主人说,他见了自然明白。”

  青年提起篮子揭开覆盖的瞬间,一股寒气冲开秋老虎的闷热扑面而来,水汽散了才见一篮冰块中镇着的是一束墨菊,黑红墨绿,被一方白手帕拦腰扎着,冷冽与炽热触目惊心。

  青年把花交给阿诚便走了,丝毫没有担心交不到明楼手上的忧虑,事实上他也不必忧虑,即便阿诚并非与他一样的仆人。

  阿诚搬了小梯取下明楼收在高处的翡翠瓶,汲了冰凉的井水灌满,丝帕自然垂下,露出一角并蒂莲花的刺绣。

  阿诚接下来的时间便是对着这束墨菊发呆。

  他知道这花是谁送的。一个他从未见过,却从桂姨和她的朋友那里听到过只言片语的人,她是汪家的大小姐,汪曼春。

  王天风给他看的书、讲的故事百无禁忌,才子佳人风月事,阿诚也知道一点。

  她什么都没说,一束花,一方帕子,足以气势煊赫一如她本人亲临。

  愤怒到深处结成怨恨,思念到浓处唯有伤痛。

  千言万语,明楼见了也就明白了。

  此时的明楼又在哪里呢?

  原野深邃。

  那是阿诚所说他醒来之后的景象,明楼一直记着,他相信阿诚死中得活不会夸张不会渲染,只会描述无法磨灭的记忆里最直观的感受,这很重要,因为沪都附近,符合这样标准的地方不过两三处,可这两三处南北跨度极大,再想排除也不能了,只有一一亲自的去验看过才能定论,好在明楼有噙风,又早为王天风备了一匹神骏,所以日中时分,他们已由北向西找到了第二处。

  “那是什么?”王天风扬鞭一指,噙风便带着云烟向前跃出,王天风好气又好笑,他座下骏马如何比得通灵异兽,及至王天风赶到,看清大平原上那一棵色泽漆黑造型诡异的巨树,明楼早在这树下等候多时了。

  雍州之地钟灵毓秀随处可见古木参天,这树老则老矣却非其中之最,所以乍一看去,还有些普通。树本就普通,何况这里是荒地,人迹罕至,这棵树这么摆着比藏起来还要让人不在意。

  明楼望着那树没有下马。

  王天风驱马到他身边,心思全都在这棵树上没注意明楼的脸色。

  “我一直没想明白,还以为是阿诚幻觉,如果真是平原,必定风水广袤,阴气聚了也要散,没想到这里有棵雷击木。”

  王天风说完下马朝那树走去,他灵脉已断,空负一身奇门异术有心无力,离巨树越近越衬得他单薄如纸,明楼在噙风背上没有动,只看他仿佛走向一头洪荒凶兽。

  便是知道这是一棵雷击木,明楼才不担心。

  所谓雷击木者,巨树年深月久渐成精怪,遭雷火灭杀灵智,空余一副聚灵之躯不死不倒。

  王天风绕着巨树走了两圈,目光最终停在树身一处孔洞上,那树洞鸡蛋大小却黝黑异常。

  明楼还在马上。

  “大少爷不下来一观吗?”

  “知道有什么何必再下去?你去了我又去干什么?”

  王天风摸摸鼻子,“也是。”

  等王天风回到明楼身边,才发现这里其实是最能看清整株大树灵异姿态的地方。

  明楼说,“此树遭雷击而身不死,故有雷霆之力蕴于树身,最是镇魔驱邪,可这老树非檀非松,木质不坚,外面看着繁茂中心却早已朽空,成了天然的容器,天然也好人工也罢,只要树身有洞,洞上刻画法阵,阴邪之气从那里进去就难再出来,如果不是故意找茬,在这树下转八百来回也看不出它竟是个装满魔物的‘大缸’。”

  “你觉得是这里?那阿诚看到的死尸乱葬呢?这草皮可不像新植的。”

  “不在这里。阿诚被困的千门鬼狱是天雷破阵,雷击木不会再遭第二次劫,何况,这里也不会有乱葬。”

  “不在这里,在那里?”王天风心头一动,“你说这里不会有乱葬是什么意思?”

  一阵风过,仲秋木叶落。

  明楼淡淡道,“这是我家的地。”

  “你家的?”

  王天风先是一愣,旋即释然,沪都附近土地金贵,除了豪门私产,谁会放任这么大一片荒芜?

  “你家大业大,也不是这样经营法。”王天风说这话时就像他所谓的平民出身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最无可奈何即是奈何不得。

  萧萧落叶簇着明楼下马,王天风好奇,跟了两步没再靠近。

  明楼走进那旷野里,慢慢蹲下身,巨树的冠盖就在他头上。他抓起一把泥土用力一攥,一滴泪样的水珠从泥土中渗出又在落地前消失。

  这是明家的土地,是明家夫人的土地,它属于明氏的……雪尘。

  雷击木汇聚的阴气从根部溢出,方圆数里的土质因而改变,他不去查探树身的法阵,就是因为他不想知道,布阵的人究竟是谁。

  王天风也想通了其中关节,所以明楼回来的时候,他问他,“你……要毁掉这棵树吗?”

  这也是明楼一直在考虑的。

  良久。

  “不必了。”

  “为什么?”王天风脱口而出,他好奇的不是明氏先人如何图谋,而是明楼竟然如此笃定。

  明楼选定一个方向打马而去,留给王天风一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不愿开口是时机未到。不是他卖关子。

  王天风恼的,是明楼总忘了他骑的是一匹凡马,追不上飘渺神异仿佛来自梦中的魇兽。

  越过一处缓和丘陵,仍是平原之上,但界碑显示这已不是明家私产了。

  乱葬丘自然不会有人耕种,满地尸骸碎骨,抬眼望见明家的原野,这里才是阿诚说的地方。

  这次不用王天风说,明楼一到地方看清地势就下了马,王天风追上来时只好抱怨“你也忒不小心,万一有埋伏呢”。纵然天雷破阵鬼气尽消,焉知死灵法师是否设计?

  回答他的不是明楼而是噙风,这能听懂人言的怪物瞪了王天风一眼尔后打了个响鼻,王天风摇头一笑,自己怎么忘了魇兽通灵,对来自幽冥鬼物的危险噙风要比人类要敏锐的多。

  被雷火劈出的大坑里除了一抔漆黑的焦土什么也没有,明楼正用一截雷击木的树枝在坑底搜寻,不多时树枝触到一片坚硬,明楼眼睛一亮,预感到这就是他要找的东西。

  被小心挖出来的是一块木板,破烂的不成样子,只有巴掌大小,焦黑的断茬和殷红的面子形成鲜明对比。

  这是一块棺材板。

  明楼拿着棺材板招呼在外围寻找的王天风,王天风瞄了一眼顺手抄起一根显然是人的腿骨,他灵脉已断,只有明楼以秘法点燃,冥火照耀,棺材板上便显出绿幽幽阴森森的纹路来。

  明楼有过目不忘之才却不托大,纹路一显现当场临摹,等他画完冥火刚好燃尽,王天风丢了死人腿骨回身便看见明楼盯着那纹路早已消失的棺材板瞧,自己一靠近倒方便明楼拔出腰间小刀去刮那棺材板。

  王天风立刻明白,这板里有夹层。

  明楼刮出的东西要比冥火才能照出的法阵更实在,那是几颗绿豆大小的珠子,日头下反着浅碧幽光,王天风接在手里摩挲掂量一番随即下了结论:“是螣蛇的头盖骨磨的。”

  螣蛇乃蛇中异数,操云弄雾善用毒瘴,千年前曾为祸九州,后被西方传教士带来的翼龙捕杀近乎绝灭,残存的螣蛇不得已退回故乡西南大泽,近百年来都难见踪迹。明楼不知这几颗珠子是什么人放在这儿的,也不知是什么人磨制的,但他知道螣蛇这等灵兽与已成传说的神兽不同,只有活着时就被锻炼才能封存法力。

  明楼说,“棺材不是棺材,还是树的时候这几颗珠子就被放进去了,几年之后和木头长成一体才被割下来做成棺材,你看这板木质疏松,像是杨树。”

  “杨树可配不上螣蛇的脑壳。”

  “那是为什么?”

  “也许他在逃难,来不及找一棵好树。”

  这说法可信,但也牵强,明楼不置可否,却听王天风又道,“明少,会不会是你家的人?”

  “不可能,牧师只能借助本家的冥灵之力,如果是我家的人做了这口棺材,那么躺在这里的尸首就都是我明家人。你不会不知天道循环,牧师死后都不能留尸身墓地吧?”

  王天风当然知道,生前借了幽冥,死后却未必能还清,不想和眼前一般受天谴神罚,除了浴火而终别无他法。

  “那就是被你家那棵雷击木招引来的,托庇你明家的威名,又有雷击木做幌子,无论你明家的人还是外人到此,都不会想到还有这么一处所在,这所在里还有这么一处阵法。”

  “如果千门鬼狱是阿桂布下,她就一定不知道这几颗珠子的存在。”

  “为什么?”

  “你数数那珠子是几颗。”

  王天风低头一数,七颗。

  如果数目还不够有说服力,明楼把棺材板的残片转了个方向的时候,王天风不再怀疑了,嵌着珠子的凹槽不会巧到刚好是一柄汤勺图案的。

  “所以逃难的说法也难站住脚,这人有闲工夫把他们排列成他想要的样子,也有闲工夫等树木成材,也许他还是亲手造了这棺材呢。”

  王天风笑的难看,“我怎么有点发毛呢。”

  明楼深以为然,“你不知道阿诚那颗坤舆球有多贵,要是知道它破损时能现出蓝绿二色,恐怕买的打破头,卖的还不肯出,龙身上的零部件哪有那么易得?阿诚靠自己的信念扛过千门鬼狱,但最终引来的天雷的是北斗阵中出现的异数,北辰乃群星之主,应龙乃万兽之主,坤舆球浴血入阵占了两个主位,没有引来天雷破魔才奇怪。可惜死物终究是死物,一击之下玉石俱焚,只有阿诚这小子,幸运的让你我后背发凉啊。”

  “要不是亲眼看见你前阵子弱不禁风走路都费力,你说出花来我都定是你为了得到灵源童子布阵害他又救他。如今看来,运气好到让我发毛的是你,不是他。”

  “无事献殷勤,你到底想说什么?”

  王天风一脸“什么都瞒不过你”老实说道:“阿桂要的是阿诚的命,她不知道棺材板里的秘密,可你说这里这么多墓穴棺材,她为什么偏偏选中这一个?”

  一个盛怒之下一心只想寻个棺材完成千门鬼狱的人,她选中这个棺材的理由是什么?

  明楼想象自己就是她,黑夜中带着满腔怒火来到此地,四下环顾,他就看到了——

  “一口相对完整而且易得,甚至棺盖原本都是开着的棺材。”

  “不错。阿诚说看见阿桂往外拖尸体,却没说这个棺材是钉好的。你明大少爷金口玉言说这是一口杨木棺材,杨木配不上螣蛇的头盖骨,但这正是合情合理的地方,如果换一口质地上佳、葬仪皆备棺材摆在乱葬堆里,你说有几个人能不怀疑?”

  如此推理,解开的何止杨木的疑点,明楼接着说,“如果一切都是伪装,那么布阵的人初衷就是为了隐藏或者保护,北斗阵多年沉寂,因为它本身是御阵,北辰入主才变成杀阵。”

  王天风挑着眉梢,“大少爷,你说他要保护什么?”

  “天相。”

  明楼不假思索的给了一个答案。

  北辰入主,北斗阵破,天地归清的时候,阿诚说,他看见日月同辉。

  明楼相信原野深邃,明楼相信日月同辉。他原本以为阿诚说的是日月高悬一东一西同现天上,那不是什么稀罕场景,每个月的朔望之交都会见到,可直到现在明楼才想明白同现和同辉完全是两回事,那时的阿诚目之所及怎么可能横跨东西更不可能左右摇晃,他从鬼狱里重见天日,第一眼看到的画面只可能是一天一地,日月相逢其中。

  兼学东西的明楼知道,那有多么不可思议。

  经明楼点破,王天风随即也想到了,他惊的满面木然,喃喃道:“天相……不错,是天相,所以要螣蛇……螣蛇迷雾惑智……”

  事出有因,布下北斗阵的人,是预知天相的人。

  预知天相,这可能吗?

  想到这样一个近乎神的人很可能还在世上,明楼和王天风沉默了许多,比起那人是敌是友,他们更在乎他遮掩起来的天相。

  从来没人说天机预言不可改,只是从来没人做到过。

  在他们的世界里,古老的天宗第一相从未现世,却在幼童开蒙时便被授予,简洁明了宛如儿歌——

  日月同辉,山河重整。

  海晏河清的序曲,是漫长的动荡岁月。

  在这个年纪里,没有人比明楼,比王天风更懂得“动荡”意味着什么。沉默中他们自己不会意识到,有的人天生一种聪明才智,却注定在孤独中成长,他们灵巧又笨拙,爽利又拖沓,他们望得见远方又容易忽略最简单的事,他们记不起他们的学生开蒙时漏掉了什么,以后就算想起,也绝不承认是自己的疏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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