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荷志·暮雨河山篇】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重重心事被一束花了结。
王天风眨眨眼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声中阿诚不明所以,一脸茫然倒和明楼面无表情十分相衬。
不用阿诚说,明楼也知道花是谁“拿”来的。
他不确定曼春还会“送”他花。
他躲她躲得有理有据,他躲她躲得毫无底气。
眼前所见,倒像该来的总要来。
他知道曼春不去学校的缘故有一阵子了。
海皇薨逝沧海横流,那之后汪家的小姐就一病不起。明楼接到警他速离芳山的字条是曼春恐他出事,祭出心头热血才换来魔神助力顷刻递到他手上。世间灵士谁人不知,预言师天之骄子压根就没有慧根灵脉这样的命门,同心头血一起流出去的便是魂魄之力,曼春顺利送出消息也要承受此举的代价,借魔神之力有违天和,她被天魔缠身日夜煎熬寝食难安,偏这最痛苦的日子明楼全无消息,等她熬过天魔纠缠,早已现身的明楼不仅一次不来看她,慢说信笺,就是只言片语的字条都不见一枚。
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是预言师,她的直觉是天赋神通,引天魔前一刻的心悸持续到天魔离去都不曾好转。
她不关心沪都差点毁于惊天海啸,但她明白命运是在那一天转变,所以她要知道那天和以后都发生了什么,骄傲如她从未受过如此委屈,她自问没做错什么,不该被如此对待。
明楼,明楼,这名字是她的魔障,思念与怨念与日俱增,偶尔冷静下来她会想,至少他该给她个说法不是么?
等了一天又一天,明楼还是没有信来,曼春再也等不得,她去芳山找明楼,见到的是明镜。若干年后曼春终于在明楼那里得了一个答案,回想起旧事却觉得命运阖该如此,明楼原本打算回家也应该回家的一天,就是明楼在漫长睡梦中见到死去父亲的一天。
那是曼春一生中第一次去芳山,也是最后一次。
芳山的飞花落在她肩头,白塔在视线中愈加巍峨,过去明楼常说要带她去芳山玩,因缘凑巧一次都没去成,等她自己来了,连门都进不得。
她在门外站了好久,眼泪终于不争气的流下,她知道这副模样丢人,可怎么也忍不回去。
明镜冷冷的看着她,“你来干什么?”
曼春先是一愣,尔后胸膛剧烈起伏显然动了气。
让明镜都觉意外的是,这位大小姐从来无法无天,却在明楼不在的时候为明楼收住了脾气。
但不代表她没脾气。
曼春咬着嘴唇不说话,她不是不想吵架,而是她不想承认自己没那个底气,她不敢依着本能反讽明镜在明楼心里她和她谁更重,分量轻的那个不要吃醋。
真要说了,分量轻的不要吃醋,这是说谁呢?曼春被自己气的泪如雨下,明镜永远是他姐姐,自己又是他的谁?曼春恨起了明楼,那夜隔着大雪,心里的话为什么不说出来?害她到如今没有立场更没有资格。
曼春忍着气忍着羞,慢慢说,“我找明楼。”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明镜说,“明楼不在家。”
“他在哪儿?”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针锋相对,明镜何尝不是强迫自己站的笔直,她比明楼更早知道他们的父亲是如何被阴谋龌龊逼上绝路的。
她知道曼春是无辜的。
那又能如何。
明锐东给过明楼机会,但明楼哪有那份宽大心胸不去计较?他若真能不计较,又哪会违背父亲遗命一路追查?
“你这话什么意思?”
曼春抖得站立不稳,旁边的小玉却不敢扶她,小玉太清楚曼春的脾气,她自负天之骄女,把面子看得比命还重,这会儿去扶恐怕她能把一直憋在心头的那口血气的吐出来。
两相对比,心中有数的明镜不可不谓气定神闲,她不徐不疾朗声说道:“我的意思是,对明楼,你趁早死心,只要我活着,你就别想进明家的门。”
“你凭什么?!”
明镜一字不答,看着曼春良久才缓缓绽出笑容——
笑容异常的淡,也异常的冷,曼春因这一笑在盛夏时节里如坠冰窖。
问话的是曼春,被问住的也是曼春。
明镜凭什么?
凭她此刻已是明家真正的家主。
明楼落海后下落不明,明家长生祠内象征继承人的长明灯火灭烟不消,除了明楼自己没人知道是他海人血统苏生压过牧师一脉,打明家主意的人只知道明家唯一继承人生死难测,这样的良机他们又怎会坐失?彼时疾风骤雨,明毓东独木难支,明堂有心无力,是明镜在阖族长辈面前发下重誓,此生绝不出明家宗门接下明家家主之位,阖族资源尽归调遣最终抹平波澜。如今明楼回来,笑明镜狠则狠矣却沉不住气得不偿失的大有人在,素昔与明镜不和的曼春虽未萌过那样念头,但时至今日曼春也知道了厉害,有这家主之位傍身,她对明镜就连半分的胜算都没有。
白塔在明镜身后散发着柔光,可它却不能抚慰曼春。
曼春深吸一口气,为了明楼,脸面又算什么?她服了软,近乎哀求——
“为什么?”
明镜见到她的时候就在准备这个了,听见问,她又笑了,只不过这一次她笑的温和又高傲。
“我只有明楼一个弟弟,我想他的妻子,我的弟妹,才华模样在其次,却必定要家世清白品格端方,你汪大小姐非要刨根究底,我少不得干脆告诉你,粼塘配不上芳山,你也配不上明楼。”
曼春登时面白如纸,褪尽血色的双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说,曼春一伸手,小玉便赶忙接住,忠心的小丫头心疼主子,哭的比谁都凶,她说不出安慰的话,只想扶着曼春赶快离开这里。
小玉临走回头狠狠瞪了明镜一眼,可她眼中泪水太多,看不清明镜神情。
明镜看着她们主仆蹒跚离开,也不知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虽然说出口的不是真正的原因,但明镜知道曼春一定会像这样败下阵来,带着一颗破碎的心转身离开。
家世清白,品格端方。
明镜说什么,曼春信什么,她自视甚高更以汪家为傲,但明镜稍一提点那深宅大院的阴暗和她本人的跋扈,曼春就没了辩驳之力,在她心里,明楼就是神,当得起世间极致,哪里还有什么荣光,无论她自己还是她的家族,只要明楼出现就全都被比了下去。
配不上,这个理由就够了。
明镜叹了口气,明楼会理解她的,把真相说给曼春这样单纯少女,不是太残酷了么?
汪家欠了明氏姐弟一条命不假,明氏欠了曼春一生情同样不假。
而一切必要有个了结的,明镜清楚,明楼也清楚。
这一束墨菊,是明楼的难题。
“送信还是捎东西,我都可以代劳。”
王天风笑够了,一本正经和明楼说,他虽不清楚怎么回事,但明楼的风流债不会有错。
“不必了。”
明楼领他的情,没有出言刻薄。
墨菊就这么留在家里,摆在桌上,大家约好了似的不提也不碰,权当看不见。
阿诚悄悄给花朵换水,拾去发黄的叶子,花束渐渐变小,是他抽走了干枯的花枝,直到有一天所有菊花都不见了,翡翠瓶里换上几枝素净的草花。
“你在这儿干什么?”
王天风找到阿诚的时候,他正蹲在紫藤花根那儿埋什么东西。
阿诚回过头来不知如何回答,王天风越过他肩膀看见掩了一半的木匣子。
王天风那么聪明的人,哪会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他自己都不在意,你又何必。”
“他在意。”
轮到王天风无话可说,他们都知道,他在意。
“你知道他在意的这位主儿是什么人,还跟着起什么哄,怕他厌烦咱俩不够快?”
说实话,看见花没了王天风才发觉自己心头一直压着块石头,花没了,那石头也没了,他怔了一怔,想不明白是为什么。
“不一样。他看见你看见我,都不会像看见这束花,他看见花都快哭了,但他不想哭。”
阿诚有时候会像个小老头,说起话来老气横秋,你以为他说绕口令,其实条理很清晰。
王天风嘴巴里一阵苦,半天才说,“幸亏这花终于没了。”
“我从你那儿拿了防腐的药,等哪一天他想了,我再帮他挖出来。”
“我是你老师。”
“你不小气。”
“别给我扣高帽子,拿了什么药再照样给我配出来。”
“好。”
寂寂无言,紫藤荼蘼时的香气奢华又靡败。
“阿诚,我们打个赌吧。”
“什么赌?”
“他不会想的,如果他想,他就不是他了。”
这才是王天风心里的石头,他很怕在这里遇到的不是阿诚而是明楼。
“你赢了。”
二人愕然回首,根本不知明楼是什么时候来的。
阿诚被他目光一扫,不禁低下了头,他觉得自己做错了事。
王天风给明楼让了地方。
“是我让你们误会了。”
明楼说这话的时候轻轻抱了抱阿诚,他想给阿诚一面镜子,告诉他这才是真正“要哭了”的表情。
“你说的对也不对,开始的时候我确实想哭,但不能回头的事儿除了走过去也没别的办法。”
“你心里还是疼。”
“哪儿疼都一样,过去会疼的,以后也会疼,除了在心里揣着,什么都不能说,也什么都不能做。”
“那你为什么说廉哥赢了?”
“我可以告诉你,但你不能告诉任何人,也不能再和我提起。”
“我能做到。”
明楼在阿诚耳边轻轻说了几句,秋风吹来的便不再是秋高气爽,而是三月的烟雨濛濛。
明楼说,能放在心里的,见是不见,不见也是见。
王天风赢了,阿诚也赢了。
输的只有明楼而已。
阿诚觉得自己的心也要疼碎了。
“走吧,叫上你廉哥,我们回家吃月饼去。”
阿诚没心思惦记干枯的墨菊了,明楼说的回家,是回芳山吗?
明楼很满意他终于像个小孩儿似的紧张起来。
“大姐给我们都做了新衣服,听说还买了礼物,她喜欢小孩子。”
“大姐……我……”
阿诚惊讶的微微张着嘴,片刻松开明楼的手慌里慌张跑去准备,明楼看得想笑又笑不出——
他余光瞥见那埋了一半的匣子。
他又移开目光转身去找王天风他们。
说不得做不得,你了解我,你不亲自来,是因为你怕物是人非。
我也一样。
谢谢你给彼此一条生路。
曼春,中秋快乐。
评论(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