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外太空

【金荷志·暮雨河山篇】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芳山芳山,名号不是白叫的,奇趣古朴的字眼固然多,但都不如“芳”字贴切,男孩子们在山下就闻见了风中奇香,及至经过那木槿与丹樨簇拥的夹道,仿佛脚下青石板都是香的。

  长住仙境,明家的人个个身上都透着香,恰似神仙身上笼着的烟霞,不经意间触动心弦,有心去寻又杳然不知芳踪。

  明锐东活着的时候,身上是淡淡的甜香,百花明媚,春光灿烂。

  小舟泛过莲塘,明楼摘了几个大莲蓬给阿诚,花瓣凋零留下一脉悠长,九秋清芬和他见到明镜时闻到的一模一样。

  明镜拉着阿诚上下打量一番,“长得好看,就是太瘦。”

  “是我照顾不周。”明楼答应的特别快。

  明镜笑:“认错有什么用?阿诚爱吃什么,你叫厨房去添,天风难得回来,想吃什么叫明楼一起去说。”

  王天风还没答应,明楼先不高兴了,“大姐,那我呢?”

  明镜正要和阿诚说话冷不防被打断,干脆瞪了明楼一眼:“多大的人了你还撒娇?要你去厨房,想吃什么不会自己说?!”

  虽说明楼在王天风那儿也常常被噎的说不出话,但王天风靠的是话里的“巧”,哪能和明镜用气势就把明楼压下去相提并论,明楼讪笑着去了,是再清楚不过长姐面前从来就不是说理的地方。

  王天风是一回生二回熟,在明家除了明镜闺房和长生祠不去,别的地方都像自己家一样,明楼明镜也不当他是客,来去举止都随他的便,和明镜说话的时候阿诚瞥见王天风出门去了。

  阿诚第一次见明镜根本不晓得这位面如莲萼言谈亲切的姐姐是怎样厉害人物,只记得明楼教他听大姐的话,明镜问他什么他就答什么,不多时也不很认生了,小脸上有了笑模样,明镜看的更喜欢,明楼一回来,就听明镜和他说,“明楼,你看阿诚笑起来是不是像大伯?”

  “像,所以我看他亲。”

  得了明楼肯定,阿诚高兴的脸蛋发红,明镜忍不住去捏,小孩咯咯笑着躲,于是没有人注意到明楼眼底的欣慰。

  阿诚在他身边已有两月,瘦还是从前一般瘦,性格却比从前开朗,人也长了好多,明亮的杏眼还未脱孩童的圆滚滚,明镜看他像大伯,何尝不是说像明锐东。明镜这两个月不去沪都看他们,是明楼和她说小孩子有心结,他要慢慢解,如今明镜看见阿诚,哪里猜不到明楼要照顾阿诚是一半,另一半是怕自己见了这肖似的容貌伤心。

  现在都好了。

  明楼见了墨菊,明镜见了阿诚,心里的坎总算在身边人的扶持下过去了。

  不自觉微笑的明楼给自己倒了杯茶,正巧王天风从外面抱了一束桂花和各色陪衬回来,很能玩得来的明镜和阿诚就一起过来看王天风插花。

  明楼觉得自己的人生也算富足了。

  磨蹭到午饭的时候,桌上一只脸盆大小红彤彤的螃蟹十分威武,阿诚歪着脑袋看的目不转睛,吃还在其次,他是头一次见这么大的螃蟹,明楼心中一软,在阿诚耳边说晚上带你抓螃蟹去,话一出口明楼就后悔了,看阿诚两眼放光坐不住的劲儿,恐怕这满桌佳肴他都要食不知味了。

  饭毕明镜去睡午觉,王天风不知从哪里逮到两只蛐蛐儿,和阿诚两个玩的津津有味,蛐蛐罐儿里分了胜负的时候,阿诚忽然说,“大哥呢?”

  “不是睡觉就在书房,你自己找去。”

  王天风困劲儿上来,懒得连自己楼上的房间都不愿走过去,靠着客厅一张贵妃榻就摆出小憩的架势,亏得阿诚还想着拿毯子给他,只不过回来时王天风已经睡着了。

  阿诚还从没见过廉哥睡着的样子。

  王天风好看,是那种不容忽视近乎张扬的好看,只不过平常秋霜一样冷淡的气质憷得人不敢直视。这会儿他闭上永远似醉非醉的桃花眼,漆黑的睫毛显得特别长,微微嘟着的脸又特别小,唇红齿白,看起来特别难亲近而又特别像个孩子。

  阿诚都不知自己是从哪里看出他的疲倦的,想起怀里的毯子,赶忙给他盖上。

  阿诚走后王天风松了口气,他是很困,但他这样机警的人连一片叶子落地都能醒,何况被人看了这么久。

  自己的境况并不比人好,却有功夫关心人,有这样心性的阿诚实在应该明白一点,那就是他该更多关心他自己。

  阿诚要找的人在书房里。

  面朝大海的窗开着,浪花在日光下晶莹洁白,一层又一层,海风吹到白塔已经很轻,却还是吹乱了明楼的头发。

  书页不知多久没翻动,他托着腮发呆,眼神苍茫望向海天深处。

  这又是另一种好看,好看的令人心碎。没有人能像明楼这样,他就坐在眼前,却遥远的像在另一个世界。好似云中月,好似梦一场,明楼是一剂毒药,准备给妄图触碰梦想的人。

  阿诚从小就知道,他不是第一个也不知最后一个,只是“许多”里的一个,遇见了“明楼”,从此痴迷沉沦,吃再多的苦流再多的泪心里都不肯放下。

  阿诚想的,明楼浑然不知,回眸看见是他,微微一笑,“过来吧。”

  后来阿诚读到那句诗,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渴望抵消悲伤,阿诚走过去,像许多人一样,明知是巨大的危险依然奋不顾身。

  事情却不像行为那么慷慨,明楼叫他过去,指点他看窗外的青苍的峭壁掩映着一带雪白沙滩,海鸥飞舞,粼粼的波光温柔明亮。

  “这间屋子原不是书房,因为窗开得好,我才要了过来。”

  “那里有螃蟹?”

  阿诚开口,明楼就觉得很温馨。

  “有我也不敢带你去。”

  “为什么?”

  “你猜那边为什么一条船都没有?海面上风平浪静,水下又是另一个样儿,大船来了触礁,小船碰上暗涌就翻了。不过你提醒了我,阿诚,你也不许到那边去玩。”

  说道最后明楼严肃起来,样子蛮能唬人,阿诚郑重的点点头,“我记住了。”

  明楼脸上又有了笑意。

  “你困不困?有没有去看你的房间?”

  阿诚摇头。

  “我带你去。”明楼说着牵起阿诚的手,出了书房整座白塔都静悄悄的,两个人踮着脚往上盘旋了不知几圈阿诚才在明后身后跟着停下。

  明楼开了门,穿堂的微风扬起浅碧纱帘。

  屋子不大,却让人觉得十分舒心。

  “喜欢吗?”

  阿诚没吭声,转身狠狠抱了抱明楼,脑袋刚到明楼胸口。

  于是明楼也很满意,他没有说这屋子是他亲自挑选和布置的,紧挨着自己房间绝对不会差,明楼也没有说,这个房间和自己的一样,窗外对着的不是蔚蓝大海,而是翠绿的山峦与溪谷,春天一到,窗外的桃花能开到屋里来。

  小孩年幼觉多,明楼转个身的功夫阿诚已在床上睡着了,明楼给他盖上被子,出去的时候又拿走这房间的一把椅子。

  现在芳山上只有他一个醒着的人了。

  他没有去卧室,没有回书房,提着椅子沿着螺旋的楼梯继续向上走,直到最高一层。

  这里只有一扇门。

  明楼推门进去,门在他身后合拢。

  圆形的房间只在屋顶有一扇气窗,太阳的光柱笔直斜下和地面形成明显夹角,衬得室内稍显幽暗。房间里既无粉饰也无装饰,只有本色云石上刻满古老神秘的花纹,一切都是素白的,空旷而安静。

  明楼把椅子放在屋中央,坐下来正好平视对面墙上的一幅石质长卷。

  石卷是雪白底色,上面没有镌刻山水字画,只有浓淡不一团团黑雾在其中缓慢翻滚流淌。

  石卷的下首是一盏赤金油灯,灯芯冒着烟却不见火光。

  明楼熟知这房间的每一暗格和暗格里有什么,但他现在安静的坐在椅子上,不想触碰其中任何物品。

  如果明楼现在的模样被明家任何一位族人看见,恐怕他们都要揉一揉眼睛然后惊掉下巴,如果是明镜或者明锐东,明楼还势必少不了一顿打——

  这是明家的长生祠。

  明楼坐在这里就是大不敬,何况他直视的石卷黑雾正是明家每一位祖先献祭魂魄与灵识后得到的纯粹幽冥之力。

  那也是他牧师力量的源泉。

  透过气窗的光柱越来越窄,最终在一个瞬间消失不见,房间里骤然光明大盛,柔和的白芒从云石雕凿的花纹上倾泻而出。

  明楼的表情有了一些变化,依稀微笑,依稀悲戚,复杂难辨。

  他的心情也是如此。

  光明一成不变,声音一丝也无,明楼坐在那里安静的不像一条鲜活生命。长生祠内是能忽视时间的所在,在不知长短的时间里,明楼所做的唯一一件事是定定地看着翻滚不休的黑雾。

  明锐东在那里。

  明家一代又一代人都在那里。

  明楼想象不出一代又一代人的欢欣悲喜,但无疑一切都曾经存在而终归寂灭,真正的寂灭——放弃轮回,寄身虚无,化作一缕缕冥灵之力,百川归海。

  他们先是变成“它”,它又选中明楼。

  它是怜悯,是牺牲,是奉献,是明氏一族至高的尊严与力量。

  明楼将来也会在那里,完成他作为明家人的命运。

  但现在,明楼仍然要静静地坐在这里,他脑海中有这苍茫人世吟唱的一首无声歌谣。

  似要亘古的静默中,明楼终于开口,对着这空荡的殿堂,对着先人的遗赠,对着寂灭的曾经所有,他问道——

  “你们,想要解脱吗?”

  明锐东倘或在世,震怒之下会脱口而出一句“逆子”,明镜若在,毫不留情的巴掌已经打在脸上,哪怕迷龙在,他也会吃惊地睁大一双眼睛溺水一般说不出话来,可惜他们都不在,这里只有明楼一个人,无人见证这石破天惊的一问。

  大逆不道的话明楼只问了一遍,字字笃定是他的敬重,然而,他也只问了一遍。

  空旷还是空旷,静默还是静默,黑雾的轨迹平和如故,没有任何回应。

  明楼笑了,噙在嘴角,一缕悲伤一缕寒。他挺直腰板,双手拂过膝盖,以极端正的姿态起立,走到那石屏前咬破指尖,一粒血珠甩向云深雾重。

  注视着鲜红的血液顺着石板缓缓流下,落地前的一刻明楼提起衣袖拭去。

  冰凉滚烫。

  所有的疑问都有了答案,怀抱的希望都被掐灭,只有他真正面对的,才是他作为明楼的命运。

  既然如此……明楼最后看了一眼翻滚的黑雾,转身离开。

  魔鬼的觉醒悄无声息,而东方大洋里正在掀起惊天的波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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