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外太空

【金荷志·暮雨河山篇】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玉兔西沉,海边的谈话还未结束。

  “虽然你现在不恋着王天风的龙魂了,我也有个礼物给你,算是补偿吧。”

  话音落时,明毓东刚好从褪下手上一枚戒指,放在明楼手里还带着余温。

  明毓东的手纤长优美,明楼也是刚刚接触才觉出他指尖略微粗糙,除了刚褪下来的,明毓东手上还另有一个空出来的因常年佩戴戒指而产生的压痕——明楼知道那一枚在哪儿,是明镜颈上坠着的那个羊脂白玉环,明家家主的象征。

  此刻放在明楼手心的一枚蜜蜡指环,质地柔和细腻,月光下色泽浅黄,明楼遍寻记忆没有明毓东曾经佩戴它的印象,可明楼有一种本领,素未谋面的东西他能靠着看似不相干的证据再加一点直觉大致猜到是什么。

  因而,明楼很懂得天风却礼的心情。

  明楼一脸心事重重不说话,只好明毓东打破这个闷葫芦:“从小就是,说话还不觉得,不说话才显得比别人聪明。”

  明毓东如此说,就算是承认了。

  明家的遗传多少代以来都是如此,平庸的极平庸,天才的极天才,可惜从来凤毛麟角,上一辈的毓东锐东,这一辈的明楼,本来明镜和明堂也是出挑的,只不过明楼在前便显出无情的老天也有特别偏爱的人罢了。

  明毓东爱护晚辈的心都是一样,但对明楼,他从不否认抱了别样的期许——换了明镜明堂,他们不会知道这枚不轻易示人的蜜蜡戒指意味着什么,就算想到了也没有明楼这份自信压根儿不怀疑自己的猜测。

  王天风拿到的是武力,明镜拿到的是地位,明楼拿到的,是财富,单纯的财富。

  上一辈人留下的印象,明毓东是闲云野鹤不问世事,明锐东比不得大哥好命,不单悬壶济世还要维持明家在雍州的地位,免得被军政漩涡吞没。明楼曾经也这么认为,但也是他早不知多久以前就开始“怀疑”起自家人。出于天生的直觉,出于汪家深宅大院的洗礼,明楼精明起来六亲不认,从明锐东带着不知多少秘密进了棺材,他就再没办法忽略自己家里的不合常理,虽然它们看起来都是那么的合情合理。

  疑云积聚到最重就是开始消散的时候,明楼抓到了事情的关键——率性近乎纨绔的明毓东,难道真能凭着“长幼有序”四个字就被明锐东一生敬畏?生性淡泊又一往情深的明锐东,怎么可能在挚爱长诀后还“冠绝雍州”了半辈子?

  只有熟知才会起疑,可熟知他们兄弟的人里,只有明楼会起疑!

  明楼太知道自家人,无论远近嫡庶,明家子孙一个个血脉里流淌的都是最朴素的实力主义,没有明毓东支持明镜发再重的誓都拿不下明家家主之位,没有明锐东偏袒明毓东当年也别想带走明燊一半遗产潇洒九州,作为那两个人的至亲,明楼清楚自己父亲是如何对待大哥,不仅是一母同胞的血浓于水,更是糅杂着某种敬佩的感恩。

  明楼相信,明毓东的秘密如果宣诸天下,不知多少人要说“其实不难想到”,但它其实真的很难想到,就凭这么多年外界没听见过一点声音。

  秘密伪装的太巧妙,目下无尘率性无羁脾气又不太好的豪门贵公子,即便没有明锐东的光芒遮掩,你能想到他游遍天下也把明家的产业遍布天下?明楼不是第一天猜测这笔财富的存在,直到明毓东用一枚戒指证实了它。

  现在,明毓东亲自把蜜蜡指环戴在明楼手上,明楼的手指不像他那般纤细,失之秀美却胜之威严,毓东低头比较,像是要从中选出一根最合适的,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明毓东同时说,“交给你了。”

  轻描淡写,这一次话音落地的时候,指环牢牢戴在另一个人手上。

  明毓东很高兴明楼唰地变了脸色,这孩子聪明的像妖怪,能让他噎住的事可不多。

   “大伯……”明楼感到脊梁骨正冒出一阵阵凉气,他满怀希望又满心绝望地问道:“明堂哥……大姐……他们知道吗?”

  “不知道,活着的人除了你和我,谁都不知道。”

  明毓东好像生怕明楼不明白,难得啰嗦,难得完满,难得面面俱到。

  艰难地把空气吸进肺里,明楼的表情好像谁凶猛的打了他一拳而不是刚刚独自一人拥有了一笔惊人的财富。

  明毓东兄弟大半生的心血,明楼自问何德何能去接受,随之而来的重任压得他喘不过气,明毓东会把这笔财富给他,绝不是作为兄弟的遗产。

  “别那么看着我。”明毓东说,那一刻他目光的变化不像看着自家的子侄而是一位可以交谈的朋友,“我把它给你,我不能说没有你以为的那种目的,但总还有些别的,不然深更半夜我闲着没事和你在这里喝风?”

  这些话没能安慰明楼,他手上戒指的重量足以坠下接下来的惊涛骇浪。

  “炸毁中天柱也许不是你的本意,但破坏那次和谈你是故意的。”

  波涛凝固,天地消音,明楼怔在一片寂静里。

  他的聪明终有限度,十个明楼都想不到猝不及防从明毓东口中说出的会是中天柱。

  如果明楼也有魔障,那么中天柱就是他的魔障。每一次都是狭路相逢,每一次都是一败涂地,这三个字撕碎过他的心,扒开过他的皮,千刀万剐还没愈合,它又讨债一般扑到眼前!

  明楼深吸一口气勉强自己镇定,他对中天柱的回忆太过痛苦,明毓东平和的叙述竟让他险些压不住满心悲凉,纵然自制力过人能平息种种情绪,明楼再开口时仍然说不出的疲惫:

  “我看过他们的战损,死了很多人,阵亡将士的军籍名单堆满整间库房,得是我才能短时间看完。我记住了名字,尽我所能调查官兵轮值,于是我发现庞大的阵亡数字里囊括了两州主战派的几乎全部嫡系。那之后我又花了三个月去找猗祚往来的密函,证据之间相互佐证,我才知道中天柱的和谈意味着什么。自命尊贵骁勇的雍州和玄州才是傻瓜笨蛋白痴,自古就是,从中州分裂成猗州和祚州,猗祚之战断断续续打了数百年,世人都知道背后是雍州和玄州,但没有人把它叫做‘玄雍之战’,因为世人也都知道,猗祚两州打的再尸山血海,自称积怨已久互看不顺眼的雍州和玄州从未开战,从未断绝往来。古中州的血流了太多,疼狠了,疼死了,疼麻木了,疼的忘了猗州的丰饶,祚州的王气,忘了回归到古中州的鼎盛状态,远交近攻,雍州和玄州又能坚持多久?这一代的猗州牧和祚州牧已经明白过来了,盟约已经草拟,百年老账一并清算,他们都在着那一天来。”

  “你为什么不让那一天来呢?”

  “我不能。我是雍州人,我最好的朋友是玄州人,我们不能让战火烧上自己的土地,坐视生灵涂炭,如果那一天到来,朋友之间也许不得不生死相向,家人不得不颠沛流离,最可怕的,是古中州一旦重现人间,皇都再聚龙气,介时豪杰并起,谁都想做千古一帝,征战杀戮何日方休?抛开不复存在的猗州祚州、自食其果的雍州玄州,烽烟四起,九州余部谁还顾得上谁?与人争尚有可为,与九州天下争是痴人说梦,到了那一天明楼没办法保证明家太平,没办法保证不令白塔蒙尘,中天柱之事明楼是迫不得已,也是势在必行……”

  余音溶进山间吹来的大雾,秋霜将起,秋月渐落,只听哗哗的水声回荡不绝,浪花拂去叔侄两个印在沙滩上的绵长足迹。湿寒迫人,明楼年轻尚能支撑,毓东却显得累了,明楼说道,“前面就是燕子洞了,不如到那里去歇歇?”

  燕子洞的情况毓东也是知道的,想着许多事情应该在今夜交代完,有个落脚的地方也好,于是点头应道,“走吧。”

  芳山回头崖石壁坚硬,经年累月被海水冲刷也不曾龟裂缝隙,唯独在向南麓延伸时有一处天然洞穴,深约十丈,空气流通,只有一个洞口。不知明氏哪位先人从南海带回几对金丝雨燕,燕子窝就安在这石洞里,如今几百年过去了,芳山附近没有天敌又有明家庇护,雨燕繁衍的恐不下数千只,无名石洞也在口口相传中变成了“燕子洞”。

  叔侄两个穿过益发浓密的雾气来到燕子洞,明楼摸到早年存放的灯火,烛光亮起的一瞬,两个人都是一愣——金丝雨燕的燕窝晶莹洁白,层层叠叠覆满石壁,此刻与暖黄的烛火交相辉映,金杯玉盏仿佛整座洞窟在无声的回应。

  外间苦寒的雾,却是不相干了。

  美丽的意外让明楼毓东醒了神,心情也跟着开朗起来,明楼甚至想着哪天有空要带阿诚来看,想起阿诚又不免记起自己食言,没带他去捉蟹,阿诚恐怕失望了……

  明毓东耐心等明楼走完神,反正无论他何时回神,中天柱都不会变,明楼的反应也不会变。果不其然,终于看见中天柱无比艰难矗立在眼前,明楼霎时头疼好似孙悟空听见紧箍咒,背上还要再加一座五行山。

  明毓东对着那一张苦巴巴的脸说道:“中天柱顶峰被爆炸夷平,红莲业火焚烧三天三夜,山上的人无一生还,现在没人能证明你去过中天柱,也没人能证明你没去。你失踪以后镜儿找我商量,迫于当时情形,我们约好说你出海去送锐东,坐船在海啸中沉没,你本人也下落不明,再加上长明灯灭了灯焰,这个说法就一直糊弄到你回来——”说到这儿毓东看了明楼一眼,时过境迁责备也没多少力度,“你想象不到那几个月明家上下乱成什么样子,要不是看你对锐东一份心,不用镜儿动手,我先打你个教训!”

  明楼无话可说。明锐东遗命在前,明镜心性绝不会让明楼违拗,只是明楼追查父亲真正死因的心切,哪里肯放弃到手的机会。猗北之行明楼去的义无反顾,中天柱毁于冲天业火的时候,他大事已了也是大错铸成,明家风中飘萍的数月便是他对活人的刻薄。

  “都过去了,”明毓东拍着他的肩膀安慰,“孰轻孰重你我都算得过来,换了别人也不能做的比你更好,有内疚的功夫还不如想想,那个不大不小的麻烦你打算怎么办?”

  “您是说,我回来了就必须对我这几个月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有个解释?”

  “最近有人问我问得露骨,过去说‘不知道’还能应付,现在不知还能应付到什么时候。”

  明毓东想听明楼的打算,却看见少年的笑容在燕子洞幻妙的光影中闪闪烁烁,精明中透着一丝蔫儿坏。

  “我已经把破绽给他们了。”

  “已经?”

  明毓东兴致盎然,虽然不知明楼打着什么坏主意,但恶作剧无疑是人类共同的天性。

  “去猗北的路上我就想过这件事,当时也有一个计划,只是要托人帮忙,时机不到也不好先说出来,后来中天柱之事超出我预料,原来的计划不能施行,我只能另想办法。回到芳山时我伤势沉重,暂且靠这个理由躲着,可我也知道,该来的十天半月不来,一年半载也一定来了,何况中天柱这个火药桶在我失踪的时候炸了。有人诚心疑我,想抓我的把柄,与其辩解,不如我遂了他们的愿。从王天风说他是岑州人的时候我就想留下他,中天柱的火烧的太大,相比之下岑州的乱子要安全的多,至于这个结果是不是会让有些人失望,我就不能负责了。”

  “也太冒险了,”明毓东摇头,“狸猫换太子还要有只狸猫呢,你居然胆子大到空手夺白刃!”

  明楼笑得谦恭话里却不含糊,“哪有那么大胆子,更没那么大计谋。天风本是让人看不透的人,岑州的事他也脱不了干系,他找上我和我找上他都是为了躲事情,惺惺知己,这烟雾弹放得就更得心应手、同盟也就更牢了。”

  “无赖计谋,”明毓东评价,他毕竟长辈,戏谑之后又认真道:“你相信他吗?”

  “说相信您怕我单纯,说不相信您又嫌我寡义。您忘了,收放自如的道理还是您和我说的。”

  明毓东笑道,“你是想说‘那姓王的那小子都比你明白些’吧?”

  明楼低下头,“楼儿不敢。”

  一句“还有你不敢的事”明毓东没有出口,他说的是,“我要是锐东,死也瞑目了。”

  明楼在一双烛火般温和明亮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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