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荷志·暮雨河山篇】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红日撕破夜幕的前一瞬,天地都还很安静。
“别跟着我,我知道你收了东西心里过意不去,但我不愿意看见你受得了穷过不了富的样子。”
明毓东一个人走了,留下明楼独自对着海天茫茫。
海上的大雾薄了却还没散,这会儿像被人当胸扎了一刀,在遥远地方渗出一大片鲜红刺目的血色来。
海涛声不绝于耳。
明楼很困了,因着明毓东的话才又在海边徘徊了一阵子,估摸着明毓东走远了,又有新的事件让他不得不提起精神——
白雾中一个黑点急速扩大,就要扑到面前的时候明楼一伸手,一只蝙蝠滚进手心,明楼解下蝙蝠腿上的蜡丸,小家伙一个鹞子翻身飞走了,看样子是急慌慌地返程好躲避即将蹦出来的日头。
明楼捻碎蜡丸,展开里面薄薄一张纸片,难为写字的人一笔工整小楷,不到三寸的纸头能写下那么多东西,明楼细细读完来不及看第二遍,纸片的边缘便开始焦枯,一两次呼吸的功夫明楼手里就剩一把灰,海风一吹什么都没有了。
做事不留首尾,怪不得能入迷龙法眼。
不留首尾的人自然是孟烦了,除了血族谁也不能和蝙蝠处的那么好,而这些占尽种族优势的家伙一旦铺展开他们的情报网好像能把天下囊括进去。
明楼本来是没资格进这圈子的,他能看出孟烦了的血族身份不代表他能赢得对方的信任和尊重,猗州一别,迷龙临行前给了他钥匙把他领进门,那时候明楼才知道,银月王朝的后人竟然和太阴宫的世子联手创建和把持着这么一份资源。当时明楼没多惊讶,他早不似当初单纯懵懂,一位传承几百年的王室后人要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那才叫奇怪。迷龙和孟烦了都没问过明楼利用这渠道准备做什么,和明楼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兄弟情义是一半,另一半纯属心照不宣,这资源没人逼着明楼动用,可明楼一旦动用,他们今朝靠着孟烦了耳听八方,保不齐明天最晚不过后天他们就要拿血拿命偿还今日欠的情。
银月的后人,太阴宫的世子。
明楼叹了口气,他好像更明白一点所谓他们那些人生来背负的命运,没有人在逃,没有人,他们口口声声说逃,却一点没耽误本能一般做着他们该做的事。
天大地大,人逃不过自己的身份,也逃不过自己的心。
明楼本可以比他们轻松许多,明楼身上的担子本来比他们轻,迷龙和孟凡了都是逃不开宿命背负一方霸业的人,明楼的不够格或者说没有资格进圈子症结也全在于此,他只需继承小小一脉芳山保证祖先英灵不灭而已,可他不安分,放着阳关大道不走,硬要趟另一个圈子的浑水——明楼很怀疑迷龙其实是看他一个人挣扎的可怜才把自己的资源分给他。
内心些许挫败的明楼还想着,要是一切可以重新来过,中天柱他还会去吗?到现在他才明白那些日子迷龙日夜忧虑的目光里究竟包含着什么,除了一个纯良之人的死去,恐怕还替他担忧着将来的命运,就像此刻,十六七岁的年纪上心事重的像八十岁,明毓东也好明镜也罢,这些最亲近的人没有一个知道他在操着哪样的心,在他疲惫的只想一头睡去的时候,他得在他们面前扮演好他原本应该的样子。
疲倦,还是疲倦,明楼想事情的时候会下意识眉头紧锁,孟烦了传来的消息让他顾不上想更多,他没注意大雾什么时候散去,就像他没空深究,有些事,一去就回不了头。
孟烦了的信上有几条是点明了芳山的。他说,一夜之间所有通向芳山的路都设下了暗哨,他说,玧州虞家军的铁骑现有一支在雍州南境,他们座下都是汗血宝马,无需加持跑上一天也能到芳山脚下。孟烦了信上还说,明楼让他查访的事他尽力了,雍州牧向岑州和猗北派出的探子几乎一样多,州牧和州祭这帮老家伙越来越爱关起门来商量事情严重影响了他调查的质量。
搞刺探窃听还说什么质量不质量,明楼嘴角弯一个怪异的笑,在离开花枝遮掩的时候又变作正常。
孟烦了暗示他了,血族的世子也嗅出了阴谋的味道,只是孟烦了能做的恐怕也仅限于此,一个“见不得光”的人,要是迷龙他还能出面帮上一帮,至于自己……明楼不抱希望。
那么麻烦就是他一个人的了。
明楼决定先睡一觉。
明楼还没推,门先自己开了,只不过是旁边的一扇。
“大哥。”
于是明楼足尖一转,朝着那个为他开了门的房间去。
他需要一个无需扮演什么、能让他松一口气,安静又不孤独的地方。
那个地方最好有人的温度。
那个地方在阿诚的眼睛里。
就是那样眼神,他看着你的时候你便知道自己是他的全世界,而他绝不会向你提出任何要求。
明楼占了阿诚的床。
“怎么起的这么早,衣服都穿好了,是昨晚没睡吗?”
明楼还没忘了捉螃蟹爽约的事儿,脸上没露出破绽,言语却在探究阿诚的情绪了。
“大伯叫我起来的,说早饭前你还不回来的话就去海边迎你。”
明楼默默翻了他大伯一个白眼,我的人你来使唤,还要我承你的情!
“我在你这屋睡一会儿。”
明楼是个懂得多说多错的人,不等阿诚答应,闭上眼睛的他又补充,“饭前叫我。”
阿诚忍不住笑,困得像梦游也不耽误怕大姐。
明楼去会周公,阿诚坐到桌前打算温一温书,才看半页就听身后沾枕头就该睡着的人点了自己名字:“阿诚,要是有一天你突然有了很多钱,多到想要什么就能买什么,你打算怎么办?”
书本落地的声音让明楼睁了眼,他想不到阿诚这个反应是为什么。
阿诚被他看得回了魂,明楼招招手便过去他身边,一屁股坐在床上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怎么了?”
“总有钱买不到的。”
老气横秋的话吓得明楼一激灵彻底不困了,“你这么觉得?”
言外之意这些话不像你说的,是别人谁和你说过么?
可惜阿诚不是明楼,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自然不会听出弦外之音,他懊恼的向前一扑整张脸埋进床单,声音苦闷又无力。
“买不到。”
“什么买不到?”明楼的脑回路总算捋直了,阿诚话里绝对有缘故。
“你的玉指环,她——”阿诚努力把后面的话说完,“她顺手砸了,钢笔也被翻出来,砸了,都砸了……”
记忆又倒退回最恐怖的一段,阿诚僵在那儿,直到一只手扳上他的肩膀把他扶了起来。
“怕什么?”
微微皱着眉,又微微笑着,明楼眼里的东西让阿诚看的一时发怔。
“怕什么?”
明楼重复了一遍,阿诚的情绪他总能一眼看穿,所以他说的是怕什么,而不是别的。
“我保证,从今后除非是你不想要,否则你不会再弄丢任何一件东西。”
在阿诚眼睛里读出了质疑,明楼暗忖这小家伙精明起来也十分难缠啊。
“好吧,如果你不信,你看这个。”
明楼晃了晃明毓东给他的那个蜜蜡戒指。
“我算你一干股怎么样?”
“干股?”
“就是不管我拿这枚戒指做什么投资,本金有你的,利润也有你的,可好?”
“你……”
“你不是还想问‘有你的’是有多少吧?”
“我……”
“我看还是这样吧,你想什么时候用就和我说,那之前我先用个十年二十年,等你长大了一并给你做老婆本怎么样?”
阿诚没想到七绕八绕却是被明楼开了玩笑,涨红了脸瞪着他又不知说什么好。
“好了,”明楼轻轻抱了抱他,这是他们之间习惯性的安抚,算是明楼认错,也算是他要说真正重要的话阿诚不可以再闹小孩子脾气,“忘了天风怎么教你?‘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将来你有了更多的更好的,那时再回头想,今天纠结的是不是没有必要呢?”
好像说了一番大道理,又好像没有,阿诚再一次轻而易举被明楼绕进去,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等他明白过来的时候,明楼早撑不住睡去多时。
明楼的睡相没有王天风那么多不可思议的美感,阿诚看了许多次仍然会以为他是晕过去了。
阿诚毫不犹豫握住了明楼的手,握着他真正渴望真正在意的,但他不敢握的太用力,小心翼翼实在大大减损了他此举的豪迈程度。
偏就是这一握,明楼从梦里诈尸一般醒来,他想到了什么,困极了也要逼着自己睁眼。
阿诚被他和他的话接连吓着两次——
“她没找坤舆球?”
连钢笔都能被翻出来,何况她明知的坤舆球?
“找了,但是没找到就作罢了……”
阿诚也琢磨出事情的蹊跷了,桂姨不是个完全的疯子,她急着折磨死他一时找不到把这球放在次要也能理解,反正都是要陪他“一起去死”的,但她当时明明已经搜过自己全身什么都没找到,所以这颗球到底是什么时候又是什么渠道跑到自己身上的?!
明楼不需要知道的那么详细,他鬼使神差想起自己小时候第一次见阿诚的事,那股冲的他头晕目眩的力量,那股能堵塞预言师曼春灵觉的力量——役灵!
幽冥阴鬼,他早该想起来。
阿诚也想到了。
“是‘它’?”
明楼点点头,“恐怕是这样的。”
难以置信。阿诚再三回想,当时在场再没别人只可能是那只被囚禁的鬼把坤舆球悄悄藏了又悄悄放在自己身上,这么说是它帮了自己?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某种意义上是它救了他的命啊。
“它像是……一直在保护你。”
“可是我没……”不知前情的阿诚表示怀疑。
“保护你和做你的奴隶是两回事,你看见它被镣铐束缚着,就说明它不是自愿而是另外有人要它那么做。”
“那个人不是我——妈。”
“不是她。”
“那是谁?”
“别那么多为什么,她看见了就不会放过它,想回去问也是没可能了。从现在起待在我身边,我一直以为你已经安全了,但现在你才是最让我担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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