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外太空

【金荷志·暮雨河山篇】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阿诚不知道,他纯真不作他想的见解正在坐实有关芳山、有关明楼最大的流言。

  海人。

  从明楼和王天风那里听了那么多古今奇闻,他们从未和他说过海人,倘或说过,今天的阿诚未必如此推论,人生宿命机缘巧合,有心无意的回避最后一头栽了个正着。

  只有海人会由大海医治他们的创伤,只有海人在大海的怀抱里毫无顾忌,他们是海洋的子女,亦是海洋的卫士,他们的故乡,在远离陆地海洋的深处。他们是异族。

  芳山百年以来最大的传言,无非雪尘夫人乃是海人的贵族,明楼最大的秘密,无非他身上流淌着海人的血液,并且真正继承了海人的灵魂。他能控制水流,他能召唤鲸群,他能在无路可退的时候投入海洋广阔的胸襟。

  阿诚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王天风何其聪慧博学,其中一二足以料定明楼的海人血统。

  明毓东明锐东都没说错,雪尘在海人之中身份何其贵重,明楼出生之时起他便一直为海人牵挂,贵族的子嗣不能旁落,这么多年海人的势力一直在暗中试图挽回,但明家兄弟提防甚严,多年以来明楼都不知围绕着自己可能发生过什么,直到海皇薨逝沧海横流,跌落惊涛骇浪中才发现他以为的献祭实则是一场回归。

  他的血液回到大海,大海认定他的存在,之后血缘的故乡一直在呼唤。比起海人尚有余地不动声色,失去海皇统御直接来自海洋的力量直白而且强势,明楼遭受的每一次重创都在唤醒他深深沉睡的另一半骨血,上古年间一力抗衡九州西域的强大种族岂是芳山英灵能抗衡?整个海洋的巨浪扑来绞碎了明楼作为继承人的那一脉灵源慧根,他如今已完全归属了海人一族。

  明镜站的笔直,指尖却在不由自主的发抖,明家人灵脉衰微的根源竟然会是在这里,明楼身上的传承断绝,芳山白塔的气数就此尽墨。

  她对家族的执念,就像白塔扎根芳山,芳山扎根厚土那么根深蒂固植入骨髓,如今她的弟弟似乎保住了,可她的芳山呢?她不惜牺牲所有来保全的明氏呢?!

  她的好弟弟,她的好弟弟们!一个嘴巴严的长久以来没透给她一点风声,另一个嘴巴更严的在无心里生生斫去她的魂!还有一个!

  明镜看向王天风,不过一眼的对视他却退出了她的视野——

  从来高傲的年轻人单膝着地缓缓跪下,低下他永远倔强的头颅:“今日所见所闻将不再从我口中泄露,在投身永恒的死亡以前,我将永远效忠,虽死不悔,直至沧海平息震怒,日月同悬苍天。”

  那是虔诚的誓言,神圣不容亵渎,庄严不容置疑,它以死亡为终结,以沧海日月为见证,群山送来回响,大地为之颤动,它平息一切怀疑,它赢得一切信任,它使所有心灵沉默,忘却了这忠诚向谁奉献。

  “带他出海吧。”

  不知过了多久,最终,明镜说,她说完这些话之后像是失去了全部支撑,阿诚一心惦记明楼,却不由自主向她走去握住那冰凉的手:“大姐,对不起。”

  明镜抬眼看着他,在那双清亮无邪的眸子里第一次看见宿命,他沉静的气质在此时衍化作一种无关年龄超越时空的虚无形象,同化了她的大喜大悲,她想摸摸他漆黑如同暗夜的头发,又把这个念头在第一时间打消:

  “我也对不起,我并不是对你发火。”

  “我知道,是我说的话让你伤心了。”

  明镜苦苦一笑,这不是个适合继续的话题,而她另有感悟:“我总觉得,他所有的聪明和固执,都会因你改变,你会渐渐明白他是怎样的人,那时候你就更能体悟,对他来说,有些事只有你才能做到。”

  阿诚无法回答,事情好像是这样的,他的心意无论从何而来,都必定为命运成全,模糊的结局似乎是他希冀的圆满,又好像隐隐弥漫着轻烟一般的悲哀。

  回头崖下水流湍急,他们从燕子洞一带出海,送明楼下水的王天风第一次见识海人奇异的体质,毫无知觉的人在两丈深的海底沙滩上不仅呼吸毫无困难,而且没过多久苍白的脸色明显好转,不过不是恢复红润,而是光洁柔润,珍珠映月一般的异族风情。

  王天风浮上海面换气,他不是鱼也不是海人,他需要正常的呼吸,深吸了一口气扭头要再下潜,被紧跟他浮上来的明镜拉住,“不用下去了,你看。”

  海水不知何时变得清澈透明,两丈多的水深如若无物,周围波澜渐渐平息,光滑如镜的水面和更远处的波光粼粼界限分明。泡在海里的身体告诉王天风,平静水面下的波动早已不同寻常,水流轻柔缓慢然而韧性十足,如飘渺的乐曲不断舒展。音乐美妙王天风却不敢多听,这首海洋的安抚曲正在带走自己的力量,再不上船就再难上去了。

  明镜的情况比王天风好不了多少,王天风登船之后也把她拉了上来。

  阿诚一直趴在船舷向下观望,明楼躺着的那片白沙滩无一杂物,但阿诚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巨大羽翼一般在明楼身后缓缓张开。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王天风恢复了力气就再度下水,但他不敢托大,老老实实绑了绳子,等他潜入水中,又和他在水面上感受的完全不同。

  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本该压抑无声的水下世界此刻不再静默,遥远地方传来的水声汇成一曲歌谣,王天风没有继续向下,他知道,他听不真切的歌声正在明楼耳边清晰回响,虽然明楼可能听不见,大海此刻也只为他一人而歌。

  不知不觉间原本透明的海水颜色加深,王天风再醒神准备上浮时发现自己浸没在一片浓郁的深蓝里,他赶忙去看明楼,蓝色在明楼周围集中的更甚,王天风想去找他不料被一股包含着巨力的海水托回海面,出水前他看见明楼在包裹他的深蓝中睁开了眼睛。

  明镜阻止他再次下水:“别去,血统的事不讲理,你再下去会淹死在里面!”

  王天风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海天深处的苍茫分外清晰。

  大海……

  明楼是被海水携裹上来的,王天风几次下潜早已脱力,只能给明镜和阿诚帮手把明楼拉上来,海水没有眷恋不舍,把人送回来之后立刻恢复原样,刚才的灵性仿佛都是幻觉。

  一个在水下本能一般自由呼吸的人居然会在船舱里呛着水醒来,若非脱力,王天风多半要下意识的把他丢回海里。

  明楼仍然虚弱,倚着舱壁半天说不出话,事实上也不需要他说话,伤口里香灰调和的药物被洗净又渗出血,令人欣慰的是血量不多而且是活血,他的伤口生机苏醒即将缓慢愈合。

  王天风看了一眼明镜,明镜读懂他眼中疑惑,但她也不能给他很好的解答,他们都不明白大海为什么没有完全治愈他。

  阿诚不在乎这些,明楼的处境不再危险对他来说就够了,他抓着明楼一只手不敢用力,心有许多话想要说却和眼泪一样只是打转无处宣泄。

  阿诚不时地去看明镜和王天风,他认为自己什么力都没有出没有资格霸占刚醒来的明楼,可他的身体不听从他的内心只是扎了根一般长在原地不肯动。

  “醒了就好。”

  逆光中明笑靥朦胧,温柔的言语说完这一句便不再说,歪过头一个人望向无边大海,王天风打桨的声音更添静寂。

  明楼笑的也苦,既然明镜都知道了,不理自己才是正常。

  他不想去看那片海,他心中有无限的山河,可山河都浸没在苍茫暮色与不会停歇的大雨里,一如他的悲伤,在雄浑壮丽面前从未逃离却被视而不见。

  “大哥,烦啦哥哥说,雨停了。”

  阿诚附在他耳边轻声说。

  明楼点头,太阴宫豢养的蝙蝠通人性,寻找明楼无望它们找上了阿诚,是孟烦了也觉得阿诚是自己信任的人么?这个问题明楼没多纠结,孟烦了放心有他的道理,他写下的讯息除了明楼还真不会有别人懂。

  雨停了。

  明楼当然知道是哪里的雨,和他心头的雨不同,彼处的雨水里饱含肃杀。

  何去何从早不容他抉择,一切都沿着早知的轨迹从容不迫,他又何以如此忧伤?

  踏上绵长海岸,海水缠绵着他的脚腕不愿放开,芳山的土石踩在脚下,明楼第一次觉得,曾经熟悉的所有在此刻显得那么陌生。

  在海中发生的事像个明白又糊涂的梦,他看见很多听见很多又全然不记得,但他知道下一次与大海沟通,他不必非要搞到垂死才能倾听它的声音。

  大海接纳了他,他即将离开。

  回了白塔明镜也没有谅解,而是把明楼交给王天风和阿诚去照顾,他除了虚弱已无大碍。

  王天风把事情猜的七七八八,可人家的家务事他爱莫能助,把明楼丢给阿诚,自己躲进房间不知道做什么。

  阿诚被那诡异氛围套牢,除了默默陪伴无计可施,明楼不否定自己觉得阿诚不会懂不会理解,才把整个故事讲给他听,他依然没有强调海人是怎样强大的异族,他只强调了他们绝不同于九州黎民。

  “你和我是不一样的‘人’?”阿诚小脸上的表情十分纠结。

  明楼不禁欣慰而且放松,他果然不懂。

  “是,我和你和天风的差异,比孟烦了和你们的差异还要大。”

  “和大姐也不一样?”

  “有一种叫‘海魂印’的东西,无形无质,是海人独一无二的传承印记,海人的身份以此为凭证,父母都是海人的话会自然继承,但像我和大姐这样混血的继承它就是偶然,我们两个一母同胞,偶然我有,她没有。”

  “那么你会怎样呢?大姐为什么要生气?”

  “现在说给你听什么答案都显得单薄,以后你亲眼见过、亲自经历过就知道了。”

  阿诚从来不会缠着打破砂锅问到底,过了一会儿在明楼都快忘了这事儿的时候他才说,“我不在乎。”

  他的声音很轻,更像是一句自言自语,可明楼听见了,他从阿诚不知看向何处的眼睛里读到,关于离别与回归,关于漂泊的游子,他其实是懂得的。

  唯有时光不许人安逸,下一刻门被猛地推开,王天风站在那里森然笔直——

  “你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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