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外太空

【金荷志·暮雨河山篇】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白塔螺旋的结构能使人看清环绕着它任一方位的图景,王天风半扶半拖带明楼到其中一扇窗前,窗外是芳山西南广袤的原野,时值仲秋,本应由绿转黄以待丰收的宁静大地上,遥远天际腾起一片银红的光晕,光晕之下战马奔腾旌旗飞扬,汹涌气势直逼芳山而来。

  明楼极目远眺,空着的手冷不防被塞进一件冰凉的器物,低头一看,阿诚不知什么时候拿了西方的单筒望远镜给他,明楼报以一笑,时间不容他多说,他架起望远镜的同时,王天风也被阿诚塞过来另一架。

  洪水一般浩荡尺矩一般规整,策马碾压而来的无疑是一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所有的骑士都穿戴着黑色的战衣与血红的披风,他们的盔甲和兵器映着炽烈阳光,远远望去那里的天空都是冰冷而炫目的银红,更加令人窒息的,是他们坐下上万匹钉着精钢马掌的战马一律浑身赤红,奔跑起来宛如流动的火海。

  “烈焰骁……”明知是敌非友,明楼仍忍不住喟叹,沉声吟咏礼若赞歌。

  “阿诚,你要好好看着,这壮观景象不是寻常能见到的。那些火焰一样的战马,有人叫它们‘汗血马’,这名号只能作为一种虽无知识却真心的赞美,不是它们的真名。它们的祖先绝非来自外域的西方血统,而是与北方龙驹齐名,共享远古神族遗脉,是来自南方丘陵的九州正统。千百年来统治着富饶丘陵的贵族始终将它们作为战马,由军队控制和保护这支过于珍贵的血脉,战场之外烈焰骁的风采外人无缘得见更无从染指,现在,它们来了。”

  明楼把望远镜递给阿诚,王天风也放下镜筒,“他来了。”

  火海驰过原野,为首之人身着银白铠甲和金色披风,钢盔上赤金浮雕的火焰标记如同振起的羽翼,飘扬的旗帜祥云一般在他身后簇拥,万军之中,煌煌赫赫恍若天神。

  明楼点头,是的,他来了。他们都识得迎风招展的黑色大旗上,金红火焰中跃出天马跨过山峦和大海的家族标记。

  “时间未免太早,梁筝不是说——”

  王天风陡然住口,在与明楼目光交汇的一刻重新举起望远镜,阿诚也想把自己手中的递回去,可明楼摇了摇头。

  丘陵层叠如波涛、河流湖泊如宝石的蓝绿色旗帜没有出现,骑兵不是代表他们所属的一州,但是既然“他”来了,州旗缺席只说明他们是“他”的私兵。除了那面家族旗帜和军中令旗,“他”身后仍有一幅卷起来的暗淡黑旗,仿佛感应到王天风的注视,主帅勒马住缰,他身后数以万计奔驰中的战马人立而起止住去势,火海中掀起一波惊涛。令行禁止,大军的威严可怖尽在其中。

  主帅与白塔瞭望的窗口遥遥相对,他双手牵着缰绳搭在马鞍上,头盔下明亮的目光凛如寒冬,终于,他略微抬手朝身边将士示意,得令的一名旗手立即执行命令,展开那面旗帜。同样是黑旗,主帅家族的旗帜庄严高贵,这一面却深沉晦涩,说不出的暗哑,旗面左上角是一枚缩小的火海跃马家徽,家徽下方有一排三枚倒悬的雪铃花,在这幅旗展开之后,冰凉刺骨的悲伤与愤怒自千军万马中升腾而起。

  “奠旗……”

  王天风喃喃道,那是一面报丧的奠旗。

  “是谁死了?”

  他在明楼脸上看到悲伤。

  “难道是她?!”

  比起明楼不愿那人死讯从自己口中说出,王天风的震惊在于已然到来的大事何其不妙——

  她说过,“他”是她哥哥,携大军压境的丧旗如果为真她展开,恐怕天大的误会都不会有机会在玧州虞家军的铁骑踏平芳山之前澄清!

  明楼倒似接受了现实以及即将到来的一切倾覆,他平静说道:“雪铃花是虞家子弟的标记,三朵就是序齿第三的意思,她哥哥是这一代虞家的家主,她是虞家老三,她的真名是虞溪婷。出门在外她用‘梁筝’的假名是她哥哥的表字的谐音,凉征,虞凉征,出身当世九州第一武荫,玧州大司马世家,世人皆知的血海军之主,虞啸卿。”

  玧州与雍州邻近但不接壤,接壤的是岑州,王天风早就知道那金衣银甲的天之骄子,十四岁入伍,十七岁以小都统职平定玧州流寇,可惜治世无名将,银月王朝去后九州至今无大战,他没有军功便不肯授衔,今年二十有七已经卡在统制的职衔上七年不得寸进。

  王天风和明楼都知道,虞家前代家主也就是虞啸卿的祖父和他的继任者虞啸卿的生父都在推翻银月王朝的战争里马革裹尸,家主之位传到虞啸卿手里时他才十一岁,上有太祖母、祖母、生母,下有幼弟汐征即虞慎卿,彼时慎卿五岁,虞溪婷尚在母亲腹中,是遗腹之女。初谙人事就不得不拖家带口没阻碍虞啸卿戎马生涯雷霆铁血,他那身脱不下来的军装是少年时所受苦难的遗泽绵延,也是两代人遗命的督促,无论天性使然还是生活不易,总之虞啸卿十多年来唯独对幼妹溪婷温柔偏宠已是和他是血海军唯一主帅一样广为人知的事实。

  明楼和王天风知晓如今摆在他们面前的事实,眼前一切不难使人推断,梁筝,也就是虞溪婷不久前意外身亡,而一定有什么线索让虞啸卿相信她的死和芳山脱不了干系甚至主谋与刽子手。

  这是往死里得罪虞啸卿,往死里得罪血海军。

  血海军是虞家军番号,他们只在关乎存亡的大战里由虞家统帅统领为玧州尽忠,此外不受玧州官方节制,他们是面子上的官军,骨子里的私军,在血海军之中,历代虞家家主就是他们的王,到了虞啸卿这一代,荣誉登上顶峰,忠诚已臻狂热。

  虞溪婷所说她哥哥有底气不把一州放在眼里,她说的是真话。

  明楼望着伫立在原野上的血海军,军容整肃金戈铁马,虞家果真当得起九州第一武荫。

  旗帜翻滚不掩人中之龙,明楼不知虞啸卿是靠什么辨认的,他能感觉到那冷冽的目光正穿越遥远距离钉在自己脸上。

  他高高在上的眼睛里饱含愤怒与悲伤,他的身体里流窜着磅礴的冰冷杀意。

  明楼到此刻才亲身领略虞啸卿是怎样的人,他的心里也才明白,得罪虞啸卿确实是比得罪某一州更可怕的事情,血海军不灭,芳山难逃覆亡。

  “大姐呢?”

  王天风来不及回答,有人抢了他的先——

  “我在这儿。”

  俏丽的紫衣由旋梯出现,明镜绷着脸看起来很知道明楼打什么主意。

  “我不会离开芳山。”她把明楼的念头简短而暴力的堵了回去,旋即问道,“你怎么招惹了玧州虞家的人?!”

  “我不知道真正的原因,但是大姐,正因为如此你必须马上离开芳山。血海军打着丧旗,虞家三小姐虞溪婷也就是前些天你见过的我的同学梁筝死了,她很可能是被人害死的,她哥哥虞啸卿气的发疯也伤心的发疯,他带着血海军是来毁灭芳山的!大姐,没时间了,他现在看着冷静是因为他心里有数,只要他一声令下,芳山的覆灭的只是时间的早晚。芳山是父亲的心血,是我们的祖业,纵然牧师的传承断绝,我还是明家的子孙,我必须为它出一份力!”

  明镜没有被他打动,或者他的打动引来了她更多的固执:“要么一起留下要么一起走,你是明家的子孙,难道我不是明家当代的家主?天风,你带阿诚走!”

  姐弟之间外人插不上话,王天风站在原地没动阿诚被明楼挡在身后,时局紧张,明镜的坚持让明楼几乎失态:“大姐,你不能糊涂,留下太危险了,虞啸卿的心在流血,他不会给我们机会和时间!抓住现有的机会,请你马上离开芳山!我留在这儿因为他要找的人是我,我能做的、或者我们最后能做的就是和他谈判找出误会的根源而不是更多无谓的牺牲!传承断绝了,我已经没用了,但你不能有闪失,你是明家的家主,你脖子上挂着那枚戒指,即使你死了也不会有亲人拥立我接任,是我招来祸患毁了芳山,我必须留下面对这个局面!”

  “明楼——”

  明镜的话戛然而止,明楼先是一愣然后回头看王天风,王天风撩开衣袖下,他藏起的掌心里正托着一尊极其小巧造型怪异的香炉。

  “蜃香。回头再和你解释,有什么话快和她说。”

  明楼没有迟疑,转过头来对明镜说:“大姐,赶快换身仆人衣服带上要紧的东西从水路离开芳山,你到沪都的任何港口,别坐明家的船,找船头有蝙蝠标记的船去松园,如果大伯他们也没有自保之力你们就一起退到海上,我会去接你们。不要找任何人求救,整个雍州都不安全了,除了海上。”

  蜃香短暂扭转了明镜的性情,但她的神智依然清晰,这正是蜃香的高明之处。明镜知道弟弟说的都是对的,她只是不愿离开,不愿留下明楼面对即将覆灭的命运。

  “你一定要来。”

  泪光中明镜听见他的许诺,“我答应你,大姐,快走。”

  明镜的身影消失在来处,阿诚发现自己不得不面对明楼如出一辙的目光,他下意识地往后退,“我不走。”

  “乖,你不走。”明楼朝他伸出手,阿诚明那是陷阱可他无法抗拒,来不及思考王天风的蜃香是不是也用在自己身上。

  他死死抱住明楼的腰,“我不走!我要和你在一起!”

  阿诚看不见的地方,王天风冲明楼摇了摇头,蜃香只有那么一点存货,刚才已经用完了。

  阿诚听见明楼叹了口气,感觉到他的手指摩挲着自己后颈,他抚慰他,开导他,直到他的手指在金链上收拢——

  “承受苦难,宽恕苦难,中心城中的教皇大人,请替你的神明播撒恩泽,将一切苦难化为噩梦,让佩戴你徽章印记的人回归梦乡,直到灾厄结束。”

  吟咏声中十字架亮起温和光芒,阿诚后悔去聆听那些缓慢悠长的字眼,他从不了解自己脖子上戴的究竟是什么,跌落光明的樊笼以前,阿诚想着,他相信他,可他还是推开了他。

  明楼把陷入沉睡的阿诚打横抱起来交给王天风,“鲸群在海上等他,你送他上船。”

  王天风看了一眼怀中无力反抗的人,“我希望他醒来时不会太恨你。”

  “那他也要有人可恨。”

  无人可恨,便是这个人不存在了。

  “为什么不让他和大小姐一起走?”楼梯盘旋,明楼的身影快看不见时王天风提出他的疑问。

  明楼站在窗前没有回头,他的声音从王天风头顶飘下,“我死了,你们对明家的义务就都结束了。”

  这是自由的许诺,也是抉择的暗示,王天风可以不回来,像明镜说的那样带着阿诚离开,在汪洋大海上等待,直到血海军涌上芳山,明楼死在虞啸卿手下。

  “没有那一天。”

  王天风对自己说。

  待他去而复返,白塔远眺目之所及,所有通向芳山的路都被重兵把守,虞啸卿的主力在芳山脚下的原野上列队,日光依然明亮,能看清将士的面庞乃至他们刀锋上镂刻的铭文。

  “玧州虞啸卿在此,特来拜会越王后人——你我之间,有笔账要算,击鼓!”

  虞啸卿末一句是对明楼也是对他的传令兵说,九州军侯规矩,一鼓声绝无人回应即被视为不敢应战也不投降,大军不再耽搁,顷刻间就要进攻。

  虞啸卿手下击鼓的都是好手,鼓点又急又稳每一下都含着沉重力道,血海军军心振奋,而锋芒所向通常被震得心胆俱寒,还未出战士气先塌了大半。

  最后一槌落地,芳山寂如灯灭。

  “明楼,虞啸卿在此,还不出来吗?”

  虞啸卿少年时便有“虎贲”之称,除了称赞他的王者之风与过人武艺,同样是称颂他在战场上虎啸一般低沉浑厚的嗓音,方才一声喝问,满山的劲草仿佛都在弯腰。

  偌大芳山没有传出回应他的声音,虞啸卿和他的血海军已料定明楼是那鼠辈之人,“芳山明氏,不过如——”

  最后一个字虞啸卿没有说出口。

  水泽灵秀草木丰茂,人间仙境的芳山上正有一年轻人沿着山石小径穿花渡柳缓缓行来,他一身素色长衫无从装饰,步履从容独个儿走向千军万马,倒似早已看透万千繁华不过过眼云烟,连生死都不以为意。

  血海军何曾见过如此俊逸之人?一时屏住呼吸,冷笑僵在嘴角,万籁俱寂仿佛只为了等待他的到来。

  轻轻捻了捻缰绳,虞啸卿在明楼踏上的平原的一刻御马前行,在通往彼此的直线道路上同时停伫。

  他骑在马上,金衣银甲披着红日西沉。

  他徒步站在前方,无所依傍,山川与青穹在他身后延展。

  一个审视,一个无畏。

  多年以后这次相逢仍被血海军津津乐道,他们誓死效忠自己的信仰,却也高兴他仿佛遇到了一个同类。

  “吾乃明楼。幸会血海军之主。”

  虞啸卿眯起眼睛,唇边绽开带着铁和血气味的微笑,“幸会。”

  气温陡然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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