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外太空

【金荷志·暮雨河山篇】 第二十三章

二十三章

  虞啸卿把面甲推上去露出完整容貌,已故虞溪婷与他不能更相似,只是做哥哥的常年军伍风吹日晒早没了先时俊俏,他故意的留了胡子,好使一张娃娃脸看起来不那么稚气。

  “你说幸会我?你可知道我为什么来?”虞啸卿从来不是拐弯抹角之人,此刻气急了反倒红着眼睛笑起来。

  明楼也不会由他牵着鼻子走,“虞帅真没有顾虑?那烈焰血海为什么还没有吞没芳山?”

  “你好大胆子!”

  马鸣如雷,虞啸卿盛怒时座下战马人立而起,它乃是烈焰骁之王神驹虚颅,虞啸卿以刑天之魂为它命名,纵它血气,骁勇凶悍如同虎狼,它健壮神躯投下的阴影遮蔽天日,精钢马掌闪着寒光,足足三五呼吸的功夫才被虞啸卿带偏缰绳前蹄没有踏到明楼身上。

  虚颅的一踏老虎不躲开都要被踩死,而明楼自始至终站在那儿没有动,他的目光落在血海军中,苍茫不知心中所想。

  这就是溪婷喜欢的人?

  虞啸卿有片刻失神。

  他极爱溪婷。祖父与父亲相继去后,家中没了欢笑终日为悲哀怨恨所笼罩,男男女女都是他的责任,偶尔厅堂晦暗他独自坐在清冷广厦中的时候也会想,原来曾经的一切都是因为权势与荣誉才欣欣向荣,当祖父与父亲把光荣带入尘土,这个家就再没了温暖与生气。他不愿见到长辈眼中天塌了太阳再不会升起的悲苦,年幼的慎卿被他送去念书之后,虞啸卿留在家里只觉浑身难受,他开始是偶尔不在家,后来干脆搬到血海军中和士兵同吃同住,等他换洗的衣服都带去了军营,虞家大宅就一连三五个月都见不到主人,他知道家里多了个奶娃娃,但母亲一边哺乳一边哭诉那婴儿是“前世的小冤家”的情景,让他得见新生命的欢愉瞬间消散,迈出家门的时候他曾想,真是可怜的孩子,为了从未参与的灾难还债。

  那些年的虞啸卿太忙了,白天练兵平寇,晚上经营家业,三五不时还要应付一波波暗杀和来自军政两界的倾轧,边境出了土匪要他去,家里没了柴米也要他买,这边刚刚埋葬了异姓的兄弟,那边管家正捧着账本恭恭敬敬在身后等他,荒唐,荒唐!他愤怒,他委屈,铁血男儿睁大眼睛望了望天把泪水憋回去,他不敢把那个管家怎么样,那管家就是他深宅大院里灰暗的家,就是他的太祖母、祖母和母亲,他稍有怠慢下次回家都会变成哭诉还给他,有时候他想,如果他随父亲战死沙场,又或者死的是他不是父亲一切是不是会有所不同?

  回家,回家,回家是那些年虞啸卿最怕的事儿。

  他认识溪婷的时候,溪婷已经四岁了,多么奇怪,他自己的亲妹妹他要用“认识”去形容,可事实就是如此。

  太祖母活着的时候和祖母一样,不喜欢啸卿也不喜欢溪婷,他们爱的是慎卿,兄妹三个只有慎卿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长得像祖父像父亲,像虞家的人,而啸卿和溪婷酷似母家的脸在虞家死了两个男人慎卿又走了以后怎么看怎么叫人伤心,这种伤心和她们自身的不幸结合,等待着两个孩子的就被全家的大人讨厌。虞啸卿多少知道,他搬去军营远远躲开之后,几个没有儿子也没有丈夫的女人相互之间何其怨怼,他忘了溪婷,直到溪婷出现在他面前,她长着自己幼年时在镜中看到的脸,但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这是虞家的孩子。

  桃子形状的小脸,猫一样大大的眼睛,两条眉毛又黑又粗,乍一看英气,看久了就觉得傻气,可是情不自禁就笑了,就像她一样笑着,古墓一般沉闷压抑甚至恐怖的家里,她像一团小小的火炭小小的太阳,咯咯笑着就扑了过来——“大哥!”

  舞刀弄枪磨粗了的大手不知怎么就学会了小心翼翼,他的两膀子力气有生之年还能用在“举高高”的游戏上,他把溪婷举得很高很高,仰起头来看见她的快乐看见湛蓝的天空看见盛放的夹竹桃——

  他才看见她不是他想的那般锦衣玉食,家里有那么多钱她的衣服却又旧又不合身。

  虞啸卿恍悟,他不在家的时候有人承受了他该承受的,在这样一个原本就只重男丁的家里!

  如果有的话,虞啸卿的年谱应该这么写,虞溪婷四岁的时候,他终于成年,不仅仅是勇于承担他的责任,更知道要去保护和抗争。

  他牵着溪婷的手走进灰砖砌就虞家大院庄严的正厅,管家看见眼皮子直跳,小姑娘怎么可以摸武穆王留下的宝刀?想开口阻拦的时候一个声音更早响起:“这个家究竟是谁说了算?如今虞家是我当家,你要在我面前教训谁?!”

  管家不敢辩,他从不知老爷过世后成天和下等的大兵厮混对这大宅子的意义就是签发一张张账单银票的大少爷什么时候这样凶悍了,他敢说一个“不”字,虞啸卿真敢拿虞溪婷正摩挲的武穆王传下来的宝刀当场劈了他。

  虞啸卿看见管家一溜烟到后院去报信不由冷笑,尽管去吧,省得他自己去叫。

  虞家的正厅里,一盏热茶正冒着水汽,溪婷攥着哥哥的手怯怯的看对面祖母和母亲扭曲了的神情,像是要哭泣又像是要发怒,她害怕也忍不住要去找妈妈,不防她松开的虞啸卿的手扯住了她后襟。

  在虞家,溪婷从小见惯了闹剧,只不过那天格外荒诞格外夸张,但幸好那是记忆里的最后一次。

  双方见面的时候已经不需要解释什么,片刻对峙之后祖母顿了顿拐杖说说,“你给我滚,我要慎卿!慎卿才是我的孙子!”

  端坐在椅子上好整以暇的哥哥说,“好啊,您的孙子您自己管,从今儿起慎卿的学费和月例我都不管了。我既然不是您的孙子,您的月例我也就不派发了。”

  祖母气的嘴唇直抖还没想出怎么责骂,那边一声早已酝酿的尖叫刚好爆发:“你这个逆子怎么不替你父亲去死!我是哪一世欠了你们虞家老的小的,丈夫丢下一家子老小自己去死了,我一个寡妇能指望哪一个啊——”

  母亲说着骂着声泪俱下,声嘶力竭刺得人耳膜生疼,溪婷再想抬腿,谁知后襟的手从来没松开过。

  “从今以后,除了祭拜亡灵,虞家任何人不许哭,不许怨,不许高声,不许摔打器物,如有违例,家生奴才直接打死,外买的拖出去送衙门,至于虞家的主子们,如果你们的钱不想花在郊游养生打麻将上,我不介意扣下来充军饷!”

  祖母骤然老了,只听她一个人在那儿小声念叨,“慎卿呢,我的慎卿呢……”

  母亲不一样,撕破了脸心中的恨意就不再克制:“虞啸卿,你好狠的心!你们虞家的人都是双手染血的杀人犯!你想要什么?你还想要什么?!我告诉你,你想要的你都要不到,就因为现在的你也是杀人犯——”

  铿啷一声脆响炸开,溪婷骤然间被吓得脑中一片空白,回过神来才看见瓷片四分五裂茶水流了满地。

  “刚才我说的,我不再说第二次!”

  絮叨的祖母与发疯的母亲都僵住了,她们固执的或坐或站待在原地,可溪婷知道那都是流沙堆砌的架子不用触碰它们自己就会崩塌,原先空气中的剑拔弩张现在成了单方面的压制,他哥哥慢慢的说,轻轻的说:

  “请你们记着,虞家现在是我当家。”

  慎卿回家后问过哥哥,为什么要那样对她们,难道她们不是你至亲的长辈?

  啸卿没说话,回答他的是溪婷,总是被他忽略的妹妹。

  二哥,痛苦和悲伤不是用来折磨自己人的,大哥要救我,要救他自己,他不必救你是因为他早已保护了你,如果你像我一样长大,或者你看着我继续那样长大,今天的你就不会问这样的问题。

  虞啸卿爱极了他的妹妹,慎卿憨直,溪婷却是纯真又聪敏。

  他不欠慎卿什么,他亏欠溪婷的幼年。

  长大之后慎卿明白了哥哥,可他始终怕他,去了遥远的西方学军事,二十岁才从异国他乡回来。溪婷一直在哥哥身边,打小在军营厮混,长大后染了一身军伍习气也得到血海军的尊敬和护佑。她听了二哥带回来的异国故事动了心思,虞啸卿舍不得她走那么远,折中选了沪都,选了聆光,还答应她可以用他的表字作假名。

  军人办事利落,便是聆光的校方都不知这成绩中上容貌中上事事中上唯独人缘特别好的女学生真实身份竟然是玧州虞家的女儿,更别说她的同学们,溪婷对此颇为得意,常常写信给大哥东拉西扯,说她学校里的老师,说她的男女同学,说他们怎么都那么幼稚,一点不像哥哥,可她和他们吵吵闹闹还是很开心,有时候“太入戏”了真觉得新世界就在眼前,没有流血也没有牺牲,对世代军人出身的虞家儿女来说,这念头多么新鲜呢。

  又长又啰嗦的信总是让虞啸卿看着看着就发笑,天塌了当被子,山崩了当枕头,十六年来她一直这么快乐,直到去年夏季的最后一天。

  大哥,班里新来了一个男同学,又斯文又有学问,但我怎么就那么不喜欢看见他和另一个低年级的女同学在一起呢?虽然他们好像也是兄妹。

  这只是个开头,打那天以后每一封家书她都要写写那个男同学,和她大哥说他多聪明多有礼貌,气质多么好,自从有了他,显得别人都很粗笨云云。

  再后来,溪婷说,我觉得我是喜欢他。

  虞啸卿没察觉到危机,拿着信足笑了一盏茶的功夫,回信说,不错,长大了,学会谈情说爱了,你什么时候嫁给他?

  如果能给虞啸卿一个机会,他会在杀了明楼之前先凌迟当年的自己。他的溪婷是玧州虞家的明珠,是血海军的宝贝,一州尚且不放在眼里,何况什么明家、汪家?虞啸卿的玩笑话是因为溪婷已经告诉他,那对兄妹是师兄妹,青梅竹马亲密无间没别人的地方,溪婷再喜欢她的心气却限制了她的行动,虞啸卿哪里会想到第二年春天还没到中天柱就出了事?他哪里又会想到,溪婷喜欢的小子失踪之后再回来会和青梅竹马分道扬镳?

  那时的虞啸卿羽翼丰满手握玧州最强大一支兵力,“战马能上去的地方没有血海军打不下来的”,军衔不高碍不着他成为玧州贵族中的第一人,明楼还在猗州山林里的时候情报和密信就同时摆在虞啸卿案头,他炙手可热,有人需要他的支持,他们要拉他入伙踏平滨海的芳山。

  又一份情报送来,虞啸卿怎么都觉得“明楼”这名字眼熟,这小子要多有勇无谋才敢搀和中天柱的事?即便不是中天柱,术士多如飞蝗暴力不下玧州的岑州又是他能碰的?是预感到天罗地网向他收拢做垂死的挣扎?

  虞啸卿犹豫的时候,虞溪婷回来了,从孩子变成少女,虞啸卿此刻才有些不满是谁让她如此成长,也顺带想起“明楼”这个名字为什么眼熟,原来就是溪婷喜欢的小子。

  虞啸卿依然溺爱溪婷,溪婷替姓明的小子向他要一个机会,他不假思索的给了,他认为他的溺爱有道理,他建议她直接向明楼亮明身份,他想世代戎马战死的先人们就是要给后人挣一份幸福有什么不对?但虞啸卿是成熟的军人,拉拢他的那几位有他们的筹码,他明白告诉虞溪婷,虞家眼中容不得沙子,是被虞家收编受虞家的保护还是被血海军列上死者的名单,让明楼自己选。

  溪婷得了她哥哥的保证回来找明楼,她身后血海军主力向雍州逼近却不单是为了“逼婚”,坐镇军中虞啸卿万万没想到,再见溪婷就是亲生母亲对他的诅咒应验的时候——

  她说,他想要的他都得不到。

  ……回忆淡去,虞啸卿端详着暮色中明楼益发轮廓分明的面容,马缰从他松开的手指中脱落。

  “溪婷……”他先提及妹妹的名字又打住了,“明楼,我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但是这一次你的聪明救不了你。溪婷是死在大夏龙雀刀下的,或者你可以告诉我,那刀九州还有第二把?”

  明楼眼前一黑,大夏龙雀刀?!他来不及去想这把刀怎么会杀死虞溪婷,但他知道如果虞啸卿说的是真的那么世界上确实没有任何一种聪明能够改变他的决心,虞啸卿认准了芳山认准了明楼就是因为那把大夏龙雀刀!明楼早该想到,在虞啸卿喊出“越王后人”的时候就该想到!

  “那把刀,是你们家的?”

  “是。”

  “天下间只此一把?”

  “是。”

  “龙魂嗜血,被龙雀刀所伤,哪怕划破一个小口全身血液都会从伤口里淌尽?”

  “是。”

  虞啸卿一连三问,明楼一连答了三个“是”,他无从辩驳,事实似乎已经令他完全陷入被动。

  “溪婷……伤在心口,流尽了全身的血,我找到她的时候,她躺在草地上,脸上的表情像是被吓坏了。”

  虞啸卿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他的悲哀扫过明楼每一寸肌肤,彻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那么。”

  虞啸卿没想到明楼还会开口,他无时不刻在用自己的气势碾压他,这个早该崩溃的人现在竟然还能开口!

  “虞帅,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明楼抬头,虞啸卿的瞳孔在那一刻缩成针尖。

  宝剑铿然出鞘,一阵疾风斩落了明楼一缕额发,剑尖的寒芒就在颈上,虞啸卿问他,“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明楼的目光落在剑锋又回到虞啸卿脸上,“那么,虞帅,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第二次问出同样的问题,明楼的眼中亮起光芒,如同早春开化的冰河清冷炫目。

  虞啸卿握剑的手微不可见的抖了一下。

  明楼伸出两指夹着那锋芒下移直至抵在自己心口,他向前走了半步,剑锋没入的地方瞬间渗出血迹。

  “虞帅,杀我很容易,溪婷死在我家的兵器下我为她偿命死有余辜,但是虞帅,你就不想知道溪婷到底是怎么死的吗?”

  “我……”

  形势在那一刻逆转,明楼胸前的血迹不断扩大,剧痛却为他带来了力量——

  “虞帅,难道你带着血海军疾驰而来,不是因为再多迟疑一刻你就不会杀我么,虞帅?!”

  “你错了!”伴随着这声回答明楼胸口又一阵剧痛,虞啸卿把他的剑锋朝前一送又猛地撤回,鲜血溅了虚颅满脸。

  “虞帅。”明楼的声音虚弱了许多,虞啸卿那一剑又快又狠再进分毫就能要了他的命,可他说中了,虞啸卿没想杀他。

  “三天,我再给你三天。”虞啸卿脸上终于显现出痛苦,“你死之前,告诉我她是怎么死的!”

  虞帅,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明楼最后看了一眼虞啸卿,转身从他来时的路走回芳山。

  ……

  “你说什么?血海军没有直接进攻芳山?虞啸卿他想干什么?!你别去,别再到虞啸卿附近去!”

  ……

  明楼不知道哪一间密室里的哪一个人在咆哮,他只知道他有三天时间,这三天里九州战力第一的血海军将全力捍卫芳山,连只苍蝇都别想飞进来。

  长生祠内。

  “死了就不要再流连,尘归尘,土归土,我们到了告别和解脱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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