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荷志·暮雨河山篇】 第二十八章
二十八章
真正的杀意才能召唤凤章。
王天风缓缓抬起刀尖,直指明楼心口。
“你有把握吗?”神锋轻而易举刺破衣襟,王天风这才觉出紧张,他握着龙魂的手比雪还白,比冰还冷,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里透着绝望:“我是真的要杀你,这一刀切断你的心脉,哪怕你是海人的皇嗣也还是会死。”
明楼笑了笑,眯起的眼睛里云卷云舒。
“难道我自己愿意么?每一次都是这样,一切麻烦随着血脉与生俱来,无论我怎么努力都不能像普通人那样脚踏实地,无论我怎么不情愿到了紧要关头除了自残我都别无他法。我想过躲避成为海人的命运,但你看正在发生的一切……我有别的路可选吗?”
没有。他的路像是还未出生就预先设定好,注定是他躲不过的命运。
王天风懂得他的无奈,但是——
“你为什么不想成为海人?”
明楼刚想回答,刺痛就经由心口传遍身体的每一角落,王天风趁他分神的时候将刀尖向前一推,龙魂嗜血,灼热和酷寒张开的大网将明楼牢牢锁死。明楼瞳孔骤缩,眼前人面桃花像是要定格成一幅图画,王天风不负所所托,他没有看错。
龙魂舔上明楼的心脉,两人皆是一踉跄,一股雄浑伟力自地下迸发,法阵中的白塔不得不释放出更多魔力与之抗衡,电光石火,只听一声清亮的鸣啼响彻天地,竟说不清那声音从天上还是从哪儿来,金红色的光芒呼啸而过,王天风眼前一花却记得松开龙魂,他听见了它的哀嚎。
光明大盛。
王天风再看清东西的时候发现自己被明楼挡在身后,明楼高高举起的右手包裹着火焰,形状仿佛一只振翅高飞的凤凰。
凤章。
龙魂漂浮在不远处,血色刀身被火焰束缚,随着火苗雀跃直至熄灭,王天风发现自己与龙魂之间的感应也被烧得一干二净。
明楼身子微微一晃,王天风伸手扶住了他。
鲜血满襟。
“你怎么样?”
明楼一声戏谑明显中气不足:“你下的死手,还问我?”
明楼搭着王天风肩膀勉强站直,缓缓转动右手,凤章的统御之力不容小觑,龙魂就那么被悬空拖拽着,刀身渐渐转向白塔,刀尖指向顶层。
“塔里的人不要装死!”
王天风本以为明楼要和塔里的人谈判,没想到他出口竟然是这么一句,更让王天风吃惊的是明楼说这话的功夫手臂一挥,龙魂干净利落剖进白塔护阵,塔身猛烈动摇,一声仍显童稚的惨叫从高处传来,那惨叫没有触动明楼的心,他反手再劈,白塔中力量失衡,凄厉的裂纹瞬间爬满屹立了数百年的高塔。
“还不出来?!”
明楼声音中的怒气十分明显了。
王天风觉得脸上湿热,伸手一抹却满手腥红。
血珠持续不断的飘落,看样子塔顶的人受伤不轻。
回想起清瘦身影,王天风动了一丝恻隐,他把鲜红的指头给明楼看又朝塔顶使了个眼色。
脸色煞白的明楼眼底泛上一丝狠戾。
亵渎长生祠,还想活着离开吗?!
明楼再次抬手,龙魂升上高空,血色光华倾泻而下,眼见他就要挥出致命的一刀——
残阳如血,张立宪的嗓子破了音——
“主帅!”
在明楼以血祭刀劈开白塔的时候,平原上的战局也拖到了不可思议的长久,三条骨龙在战场上空盘旋施展不开任何有效攻击,因为虞啸卿比它们更早一步率领血海军冲进敌营,两方人马相互掺杂死死胶着,骨龙的音刃虽然失去作用,却在同时封断了血海军的退路——联军中的大贵人岂是饭桶?明白过来之后哪里会给虞啸卿机会?命令全军出击展开包围,血海军被吸进战争的漩涡,身经百战的虞家军如何不意识到此役便是他们命途的终点,职业生涯的最后一站,眼前唯一的路就是亡命一搏,在烈火与死亡中成全一名军人最高的荣誉。
战况惨烈,鬼哭神嚎。
一面又一面旗帜倒下,虞啸卿的心像渐渐熄灭的火海越发平静,或早或晚,他自己的旗也会倒,砍飞又一颗头颅之后,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他杀人从不沾血,这一次是杀得狠了吧?可奇怪的是,这一次的血很清澈,凄艳的红完全是落日余晖,沾在手上晶莹透明。
凉征啊凉征,你哭什么?难道是怕黄泉下的约会?还是……
“主帅!”
张立宪的喊声把他从梦中惊醒,虞啸卿回身不及全凭高超武艺利落的反手格挡,护住背后空门,等他迅速回头看清景物,先是一愣然后松懈了全身力道不再抵抗——
虞啸卿的命太值钱,联军的大贵人不计成本,多少代价都舍得,骨龙奉命收拢包围圈,音刃夹击之下不分敌我,这一方战场都将化为齑粉。
人与人的战争静止了,他们抬头仰望,骨龙庞大的身形隐天蔽日,它们盘旋着朝战场中心张开了下颌,那是命运不可阻挡无比清晰的轨迹,灭顶之灾就要到来。
骨龙发出了咆哮。
……是生,还是死?
目光所及,皆是火海。
来自地狱的红莲业火,焚尽世间罪恶才肯熄灭。
那么,死吧,如果死便是付与烈火,干净不留一物。
终归一场大梦。
后来血海军不再提起,奔跑的烈焰骁多么酷似火海。
那一天他们见到了真正的火海,绝境之中,永生难忘。
一只火的凤凰,冲散了龙群,它的歌声清亮悠长,人们从一个梦境跌入另一个梦境。
龙魂凤火烧焦了白骨森森,龙群溃不成军,沉默太久的人群终于爆出一声欢呼,雀跃声中凤凰翻飞,飞翔的姿势仿佛龙游。
只有那些真正有见识的人脸色阴晴不定。
虞啸卿脸上没有一丝喜悦,他看得出来,那不是一只真正的凤凰。
“主帅。”
张立宪的脸沾了血仍然清秀,他在所有人仰望天空膜拜神祗的时候穿过人群来到虞啸卿跟前,虞啸卿看了他一眼,把眉宇中掩不住喜色的年轻人拉到身后。
张立宪一愣,他追随虞啸卿多年,从未见主帅如此温情。
虞啸卿用胳膊挡着张立宪不让他乱动,眼睛重新看向天空不发一言。
那不是一只真正的凤凰,不过是太古神祗的亡灵,若是神族真身在此,区区几条骨龙早烧的连灰都不剩了。
在明眼人的等待中,凤凰发出一声哀鸣化作光芒转瞬即逝,铺天盖地的火焰熄灭,黄昏的天空一片幽紫。
芳山上,明楼呕出一大口血,世间已无龙雀刀,他也没精力去想值不值得,没那个必要了。
夕阳就要收敛最后的光辉。
暗夜是亡灵的天下。
明楼期盼的北方援兵不知何时到来,山下的平原却异常宁静。
遭受重创的骨龙没有陨灭,拖着残躯在空中盘旋始终没有放松包围,被围困在战局中心的人不再杀戮,必死的命运面前,战争已然失去意义。
他们甚至是恬静的等待死亡。
“风云起,山河动——”
不知哪一个先作歌,应和声纷纷而起,如同潮水和森林。
慷慨悲歌,那是他们戎马生涯的开端,如今要魂归,用作尾声再恰当不过。
死神的猎物之外,不知多少跟随的声音就在舌尖却不敢吐露,热血在澎湃,但他们只能沉默,因为生死没有逼到自己面前。
没人注意虞啸卿在做什么,他转过身,从领子里解下一条红绳,绳上坠着一只小小的玉蝴蝶,洁白纤巧的东西在他身上不觉突兀,倒有一种令人心碎的凄美。
张立宪认得那蝴蝶,正因为认得他才会在此时大彻大悟又一片空白。
那年他十六岁,血海军南征星云诸岛不幸遭遇海难,整个船队都在大海的怒涛中沉没,他不会游泳,是主帅死命拖着他不松手才没在海底腐朽,一同抱着浮木顺水漂流到南方大洋的蛮夷岛国,上了岸才发现主帅背后已经感染的伤口,低烧昏迷,危在旦夕。一番搜检之后他绝望的接受现实,出身富贵的他们竟然落魄至此,一切有用之物都在海里散失,除了脖子上的玉坠。小小的白玉蝴蝶,是一位母亲在儿子远征的前夜作为祝福珍重赐予,没想到深沉的爱会成为最后的幸运,没什么好犹豫,他放弃玉坠,从当地土著那里换来少的可怜的必需品和对垂死者的治疗,后来主帅康复,磨难的结局是他们想尽一切办法回到九州,血海军的传奇得以继续。
张立宪没想过会再见到它,他以为它永远流落在南洋,就像他多少年不敢触及的一段旧梦。
蝴蝶飞去又飞来,原来做梦的人从来不是他一个。
虞啸卿把坠子物归原主,最后的天光映出模糊而温暖的笑容。
“我自己死,我一点都不难过,但想到你也要和我一样的结局,我竟然忍不住哭……我受不了那种痛苦,所以你必须活下去,等天一黑你就走,我知道你有办法,听清楚了吗?”
眼泪堵着嗓子,苍天感受不到半点悲哀,无知无觉的暗了下来。
“走吧……”
夜色吞没了沉重的叹息,凉风自地下涌出,黑暗充斥,歌声冻结,百鬼夜行。
如果阿诚在,他会认出张立宪摔在地上的金链子和自己的教皇十字架多么异曲同工。
一只蝙蝠振翅,飞离浓的化不开的暗夜。
百鬼缠身幽冥封印,虞啸卿虽然看不见,可他知道,龙群已经酝酿好新一轮攻击。
避无可避。
该走的人走了,无需回避。
他站直了身躯。
明楼正沿着遍布裂纹摇摇欲坠的台阶向上跑。
轰隆隆——一段阶梯在身后跌落。
“这下好,不用想着后退了。”
王天风边跑边打趣,喘息声中掩不住深深的疲惫。
“虞啸卿怎么样?”
明楼的声音更不堪,他的精力正从龙魂造成的伤口里流逝。
“好像是放弃了。”
明楼不再说话,深吸一口气挣扎着继续跑,王天风紧随其后,他们都清楚,挽救血海军唯一希望就是他们能及时杀掉死灵法师,斩断骨龙和阳世的连接。
向上的台阶像是没有尽头。
直至他们最终冲破黑暗,眼前的一切难以置信——
“阿诚,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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