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外太空

【楼诚】星空 二十七

二十七  明诚

“梁仲春,唯一的儿子被自己倒卖的军火威胁,感觉如何?”

“别废话,你想要什么!”

“你有什么?”

“明诚!”

银河系最大的黑市军火商气得直打哆嗦,对方却在一声轻笑里关闭了通讯。

青瓷号,舰桥。再好看的人被包围在鬼火一样的绿光里也会显得邪气森森,吴哲对明诚的嚣张不置可否,而郭骑云生活以外从来不管他的事儿,只有被故意带来这里听完这场通话的年轻人抑制不住愤怒——

“卑鄙。”

处在绝对优势的人不为所动,略偏过头问了他不相干的问题,“梁栩,你今年二十了吧?”

梁栩赌气不答,明诚反而笑。

“不要跟一个不人不鬼的活死人讲卑鄙讲道德,结果会像去命令银河停止旋转一般毫无效用。”

这一次梁栩不是故意不回答而是单纯的无法辩驳,他恨他,可他要承认明诚说的是对的,眼前单枪匹马奇迹般扭转战局的新晋少将确实人性寡淡不人不鬼。

“在想怎么打败我?别白费力气了,不可能。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明确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幸福,你体会不到因为没有希望什么都可以牺牲的信念能产生多大的力量。你的二十岁青葱烂漫,我的二十岁也本该如此,但是谁都没拦住我二十岁那年死了个人,那年死了不计其数的人但对我来说有意义的只有他一个,当他用他的死换取我的生,临终嘱托我精忠报国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这辈子从他咽气的一刻就完了。”

“别人为了你牺牲,你却成长的如此恶毒,一辈子完了也是活该!”

梁栩话音刚落就听嘎巴一声响,郭骑云不知扭断了手边的什么东西,监控台前的吴哲也瞬间脊背僵硬起来。

明诚认真的看了他一秒钟。

“我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这么评价当年那件事,耳目一新,豁然开朗,为我而死的那个人是神仙,可他不知道他放出了一个恶鬼。”

明诚这几句话说得很慢,很轻,最后甚至有微微的颤抖,像在谈及他面对起来也有困难的事。空气可怕的紧绷着,梁栩不知自己的恐惧从哪儿来,他也不知自己在恐惧什么,他的心脏像被攥起来马上要跌下昌德拉塞卡极限跌入不可逆转的坍缩,他失去了语言的能力木然地听着明诚幽魂一般在耳边吐息。

“梁栩,我是想告诉你,遇到事情少从别人身上找原因,攻击我卑鄙的时候先想想自己都做了什么!你当然对得起我,但你对得起你的父亲和你的明伯吗?为了一时意气你披上这身军装忤逆了父亲的心愿,为了一时孺慕你错失杀我的良机辜负了你明伯的理想,从你知道我是谁的时候你就该毫不留情的杀掉我,你可能还不知道,青瓷号是三天前才进入的亚特兰蒂斯空域,也就是说,从你所谓的‘很久’一直到这三天以前你杀我都是易如反掌!可事实呢?明楼,梁仲春,你母亲死后最爱你的人也就是这两个了吧?明楼死得早没来得及被你连累,梁仲春就没那么幸运了,今天你沦为我的阶下囚被我用来要挟他害得他夹在联邦和新政府之间水深火热,他身陷险境随时会死,你说,今天这个局面是谁造成的?!”

梁栩不想在明诚面前哭,但他又一次失败了,明诚没资格教训他,然而依然该死的他说的都是对的!

“你是不是好奇青瓷号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是不是奇怪我指挥部的每一个人都被社会抛弃过却依然精忠报国?在我们说话的功夫青瓷号正在新政府的腹地大肆杀戮,就像当年它在毕昴星团一战成名时做的一样,如果你能顶住这种压力,在你的负罪感下保持理智的话,那么你听进耳朵里的就是传奇背后的秘密。

最大的秘密当然是你现在所在的这艘船,初代有机体战舰,或者说,真正有机体战舰,什么二代三代都是幌子,有机体只有一代,倾银河之力只打造出这么一百艘,现在存世的只有……这个不行,这是军事秘密,跳过。

这一百艘战舰来之不易,有机体项目早在七百年前就提出设想,一百年前理论大方向成熟,却一直被搁置到毕昴星团之战联邦实在没有能击溃叛军的战舰才被议会通过。也许没人关心这数百年时间科学家和政客们到底在纠结什么,但作为世界上最了解有机体的人之一,我想如果是这样的话人们就忽略了最重要的部分。有机体项目七百年始终悬而不决,唯一的原因是它们是活的。不可思议吧?但这是真的。有机体不是个诨号也不是联邦对外宣称的取决于武器系统只能实现如此这般的投影,它们不是模仿,是真的有自己的生命。也正因为它们是活的,科学家们无法预测制造上帝意志之外的物种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因为它们是活的,政客们担心它们有一天会进化到推翻人类的统治,而我今天站在这里,也得益于它们是活的。这是第一个秘密。

第二个秘密是,为什么它们只能被纯血操纵。一方面是考虑到纯血的精神强度,从深层次来说不是因为混血的精神力不如纯血,谁能说清银河有多少混血?这些人中难道挑不出媲美纯血的强意志者?反正我是不信联邦那套鬼话,你也不该相信。纯血是为有机体而生的,虽然我们诞生的年代要早于战舰,冥冥中一直有一股力量在为纯血和有机体的结合铺路。不理解?如果有机体战舰被建造,势必要解决的问题是谁来操纵它?不是单纯的航行和摧毁目标,而是和未知的生命一起掌握可能是人类史上最具破坏力的武器,这样的人必须保持绝对忠诚,他们绝对不能受诱惑、绝对不能被动摇,说得直接点,他们绝对不可以与世俗相勾连,他们甚至不能有过去。

从一生下来就在自己和别人的帮助下共同毁灭自己的人性,有机体舰长的灵魂都是有缺陷的,不单纯是精神的问题,有的人可能失去某种感情的能力,也有人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无法控制自身的某些行为,比如说你明知道你爱一个人,但你的生命里感受不到为他产生的任何波动,你会用尽一切去对他好,却体会不到爱的感觉,又比如你明知杀戮是罪恶,但你的身体无法服从你的心灵,心里喊着‘停下来’眼睛却只能看到越来越多的死亡。悲哀的是,这些残缺不全的纯血,他们,或者我们,在‘原我’的时代都曾经是完完整整的人。

你要感激军部感激议会感激科学家,他们没有剥夺天生之子这一世的权利没有把恐怖命运强加在任何一个银河居民头上。他们选择从历史的废墟中把我们拉回来,和新时代完全没有瓜葛而易于被打造成他们需要的模样,所以真实考虑一代人利益的,不只是你们的明先生。

纯血和有机体的结合是必然,也是天意,联邦需要纯血的时候,他们发现纯血就在那里。

你是不是想问我的缺陷是什么?抱歉,我没有,我头脑清晰行动敏捷,我熟知并产生爱很喜怒悲欢的感情,而我的内心非常安定,也许正是这些原因使青瓷号成为一百艘初代有机体中唯一一艘完成进化的,我想你登舰的时候应该看到了。”

是的,梁栩看到了。

深蓝苍穹背景上那艘宛如天外文明的船,它甚至不像一艘船——看不到任何接缝和棱角,找不到任何人工打磨的痕迹,它呈现出表层似乎流动着的不规则却平滑的纺锤形体态,柔软透明仿佛某种海洋生物,它当然不是真的透明。梁栩不能判断它是哪种材料构成的,他们搭乘的太空梭在接近青瓷号边缘的时候外壳向内凹陷把太空梭吸进去,等他们出了太空梭就已经在青瓷号内部,梁栩没看到任何门,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穿过一定存在着的墙壁。

“精灵世界有他们的巨龙,在我故乡的神话里也有一种叫做龙的生物,它们代表力量与神旨。如果说从前的青瓷号是人类在借用眠龙喷出来的一点火星,现在的青瓷号就是醒过来的龙,不止是力量上脱胎换骨的差异,更是被操纵的机器和一名自主的战士的区别,我坐在这里和你说话,她在用我们人类尚不能掌握的力量攻击敌人,十字军在陨落。

这是我一生最骄傲的时刻,对于我个人,如果上帝掷骰子那我无疑摇中了豹子六,我需要和人分享无论朋友还是敌人。七百年前迄今所有致力有机体项目的科学家都可以瞑目,他们贡献一生的努力,终于得到了和上帝比肩的成果。”

激动的时候反而平缓,梁栩又在明诚眼中看到了那种辽远的注视,他好像在等什么人的一声回应,可等来的只有寂寞。

他目光尽头的那个人,也许才是他最想与之分享骄傲和喜悦的人。

梁栩不得不注意明诚身后主控屏上的绿色涨涨落落始终未歇。如果这里是绿的,十字军那里就是红的,绿色是战果,红色是损失,看看这些报表谱就气势磅礴的交响乐章就知道进化后的力量,梁栩有些渺茫的心又坚硬起来。

“你能勒住龙的缰绳吗?”

“当然,而且只有我。这就是我们舰在人在,人亡舰毁的意义。”

“口口声声强调生命和机器的区别,可你本身就是被制造出来,青瓷效忠你,你效忠联邦,你们的本质只是高级一些的机器,除了服从命令没有任何思想。”

“如果在你眼中绝对服从就是机器,那么我无话可说。遗憾的是给我灌输这种极端思想、把‘忠诚’二字写进我一生的就是你明伯,你想不想听他这一课是怎么上的?”

“我——”

“但是我不建议你听,因为你听了就会发现他其实也没什么人性。”

“我自己会判断!”

“好,我可以把我知道的全部告诉你。

毋庸置疑,毕昴星团叛乱是一系列事件的开端,那件事远没有结束,虽然最早的起因是毕昴星团的科学家们造出了曲率发动机并且说服了政府将这一项目推广,而联邦议会至今将这一行为定义为严重的犯罪。事实也是如此,它之所以违法是因为高度危险性,银河已经够乱的了,我们不能再扰乱过去和未来,谁都不能预测和保证时间被追上之后发生什么和不发生什么。

当年的我不能理解为了一部机器不惜毁了一个星团,我当时的心情就像你现在不断关注我身后的主控屏上的波动,一方的战果越大意味着另一方的损失越多,死的人也越多,从人类灵魂的角度来看无论如何不值得夸耀的事。那这一切为什么还会发生?我的教官说,至少在当时,如果毕昴星团的叛乱不被镇压,被毁灭的就不只是一个星团而是银河乃至宇宙的整部历史,哪怕只是可能也沉重到我们无法冒险。

我对联邦无比的忠诚,正是因为我接受他的教诲,和你对他理想国的忠诚一样。我们受教于同一人却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我必须捍卫联邦,因为罪孽不是联邦制造的。你也好,人类也罢,我已经说过了,倒霉的时候要先从自己找原因。

明楼用什么攻击银河系大混血?像地球那样的星球加入联邦短短一百年,一百年后就一个纯血都没有了,是联邦用压倒性的权势和技术强制改造了地球人的基因,他们突破生殖隔离,除了极少数失败的‘混血’他们没有杀死任何一人但却灭绝了地球上的土著种族。为什么?如果没有银河系大混血哪有银河今天高度的统一和它带所来的繁荣?八十八星座上亿人类行星,没有这种血缘上的、系出同源的牢固纽带,无休止的混乱和征战可能早就毁灭银河了。人类根本意识不到或者说不敢承认自己就是罪恶的根源。

联邦也许养肥了一些军阀和政客,比如英仙座的方王两家人马座的孔氏,但图书馆和实验室等等资源都是免费向公众开放的,你看到有多少人去孜孜不倦?王总司令从小叛逆二十岁之前甚至不许姓王,他和家里闹翻远离英仙座跑到猎户座参军从蓝衣社开始一路披荆斩棘后来遇到明楼一拍即合,直到三十岁他长兄二兄相继离世才回到王家继承宗祀,在那之前有几个人知道他是英仙名门的三少?人们自己懒惰却要归责于联邦把他们养成猪,难道要联邦制定法律由警察和军人手持电子枪微波枪来回警戒逼迫他们每天工作和学习?事实上即使不工作不学习不思想的废物,联邦也在好吃好喝保证他们活着的权利。

银河时代太富有了,货币在上层人群已经失去意义,像你父亲,他的财富折算下来能用黄金打造一个新的太阳系,他是少数人,但他和大多数人一样充满对权势的渴望。贪婪,自私,懒惰,人类自己的劣根性剥夺了他们幸福的机会反而一味抱怨议会和军部,抱歉,在王总司令、昔日明议员甚至温文尔雅的孔议员眼里,这些人连‘人’都算不上充其量只是他们工作的一部分。

能逐鹿天下的人固然天时地利,他们自己付出的努力也是常人不可想的。

错的也不是联邦,是人类自己,人类社会缔造了联邦又在它老旧之后理所应当抛弃它,但它不是错的。 我的教官是这样教导我的,‘你手持人世间最强大的武器,是要捍卫给你这件武器的人,即使有一天你发现,它必将败亡’。”

“你……”

“我只是复述他的话,不要只盯着胜败,不到最后一刻谁都说不准,何况联邦还没有烂透。”

“那么你是觉得联邦还有救所以你才效忠它?身为纯血,尤其你的母星曾被强制混血,你就没有怨恨?”

“这样的事情我不在意。联邦有没有救是议会的事,军部在尽自己的本分保证他们自救的机会,至于我的母星,”明诚微微一笑,“银河统一已成现实,拘泥于一个星球一个种族,连明先生都难以为你的观点辩护。”

面对这样的人,再多慷慨激昂也是拳头打在软垫子上,梁栩吸了口气强作精神。

“你怎么可能没有一点人性,还是你另有打算?我刚刚一直在想,如果最后胜利的是联邦,你的战果辉煌到足以使你摆脱普通一兵的身份一跃到超越王天风的层次。”

“超越他?我为什么要超越他?我只有两条理由,希望你能满意。第一,我只会打赢一场战斗,总司令才是联邦战胜十字军的关键。第二,更高的地位,你觉得我需要吗?青瓷是我的,指挥部是我的,总司令的器重也是我的,他一回来我就水涨船高升至少将,你见过过去有人能在他手下连升三级?”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问吧。”

“你从不考虑战场之外?”

“战场之外?你是说功利,还是是非?”明诚似乎有些累了,他的声音更低,也更温和,“听说过吗,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我的祖上也流传这样一句话,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一个人总觉得他能拯救世界和他想拯救世界是不一样的。我是军人,不是政客,不是道德家,或许我在我的领域取得了空前的成就,但不代表我在别的领域也是如此,我身上的光彩不足以成为干预我们社会应当如何运转的通行证。我的工作是尽我所能维护战争的秩序不使人类陷入无意义的攻杀。我必须忠诚,我是如此,我的船员也是如此。你也是军人,我不知你是否认同,军人只是军人。我爱惜我的军人身份,不使它成为军阀,也不使它成为兵痞,那是一种使命感。说实话,我并不觉得胜利女神会眷顾我们。”

最后一句来的突兀,像是明诚自己的叹息,梁栩愣了一愣才禁不住出声,“那你——”

“你说刚刚的才是你最后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我想我可以不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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