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三
三 维雅
“听说你和孔先生关系不错？”领着尓豪快到峨山号舱门前，于曼丽问道。她比尓豪年长两岁，模样看起来却只有十六七，被名副其实的青瓷第一美人似笑非笑的看着，尓豪不由紧张起来，倒不是神魂荡漾，而是于曼丽这话问的有意思。尓豪当然知道她说的是哪个“孔先生”，临来这位“孔先生”也曾告诉他有机体战舰保密制度森严，非亲信不假手他人，他一登舰就听于曼丽暂代舰长之职，显然是明诚的嫡系了，既然如此，她的问题很可能是舰长本人的意思。
“是。”尓豪如实回答，“我与孔先生幼年相识，他较我年长，是我的挚友、兄长和老师。”
“如此而已？”
尓豪现在可以断定先前揣测了，跟自己说话的正是“舰长”，毕竟涉及联邦议员这样敏感的问题没有明诚亲自授意，即使直属上下级也不会过问，悟通这一点，属于舰长的压迫感正借由他的代言人散发出来。
“他也是我事业的庇护者。您知道，这次选拔入围的几位候选人资质不分伯仲，最终是我登上青瓷号，这离不开孔先生的支持。”
“士官，你很诚实。”
尓豪吓了一跳，这一隅只有他和于曼丽，但周围算不上安静，发动机的嗡鸣、仪表的滴答、船员穿梭交谈的响动，如果没听错的话，刚才说话的声音属于舰长，而此时他应该待在舰桥。那么——
“有机体。”于曼丽边说边递给尓豪一枚徽章，正面是联邦舰队鲜花与飞鸟图案，背面是银河语“青瓷”的花体字，于曼丽胸前也有一个。
“这是你在青瓷号上的通行证，舰长‘留意’你的时候它会提示。不是我捉弄你，如果你没有迟到的话早交到你手上了。”
尓豪接过徽章别在制服前襟，别说于曼丽特意提到没捉弄他，就是真捉弄他还能还回去不成？耽搁的功夫于曼丽已经越过他向里走，他赶紧跟上上司的脚步，这过程中他并没发现徽章上有任何不寻常的信息接入。
“如果你是在找提示信号的话就停下来吧，舰长已经关闭频道了，相信我他不会一直有时间‘监视’你。”
尓豪红了脸，“我知道了，长官。”
“我建议你随时保持在它的信号范围里，即使我们峨山号工作时人身上相对‘安逸’。我听说袁朗他们都是把徽章别在内衣上的。”
“写进电子身份证不是更安全？它们是植入身体的。”
“安全？”于曼丽在主控台前坐下，示意尓豪坐她旁边的空位，听清士官的问题不禁挑起一边秀眉，“孔先生把你保护的很好，你的思维方式仍然是典型的人马星座混血，但是你应该了解一点纯血的思维方式，现在对你来说特指舰长的思维模式。如果处在同样身份舰长就不会这么问，他会先观察并思考。前者会告诉他青瓷号指挥部舰长以下四人小组中，袁朗背后是蛇派，郭骑云来自岩派，吴哲没有明确派系支持但他个人倾向林派，也就是你们孔先生的那一派，而我是舰长一手栽培，是他的嫡系。至于思考的部分，他会推导出想要直属军部的青瓷号不变成议会的又一战场，巩固舰长的绝对权威，就必须尽一切可能排除这些人身后权势的干预，所以青瓷号上严格执行保密制度，我们拒绝联邦的监视，从电子身份证开始。”
此时的舰桥。
“强重力干扰，航线重新规划，距离目标坐标0.21光年，是否预热投影模式？”驾驶位上郭骑云正在调整飞船动力参数以适应新规划的航线，距离变化不在他考量范围，那是舰长的职权。
明诚没回答他，先问了袁朗，“汇报火翼号的情况。”
“火翼组准备完毕，随时参战。”袁朗的声音听起来仍是漫不经心，但熟悉他的人能听出这位杀戮者现在已经严肃起来。
“不要预热投影，青瓷号本舰按原航线全速前进。重复目标，半人马座4271近地轨道。”
如果有人在太空眺望青瓷号，它在一阵强光闪烁后随着画面抖动瞬间消失在原地，而浩瀚星海亿万天体难以计数的广袤之地，不会有人注意到何时何地一点微光的一闪即逝。
明诚坐在舰桥主位上仰头望着主控窗，最新规划出的航线绕开了一整片恒星星域，原本不到一天的路程被拉伸至67倍。吴哲告诉他那是一颗赫罗图上还有数亿年寿命的主序星，坍缩产生的重力已由预测的白矮星量级飙升至黑洞量级，青瓷号可以勉强抗衡白矮星产生的重力，但黑洞——那不是脑袋一热能决定的事情。
纵观自然史，一颗恒星可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提前坍缩，但任何合理解释都难以说服明诚作为军人的直觉，何况他是知道目标地正在发生什么的，能调动有机体战舰，想来也不会是军部叫他们去参加晚宴。
军部传来的数据，人马座4271附近没有行星级战舰，这个“附近”的意思是，没有战舰能在青瓷号以前抵达目标轨道，即使青瓷号的航程突然被迫延长至60天，最近的联邦战舰也要在27天后赶到，在这27天里，半人马座4271是联邦权力的真空带，它的自有武力将主宰这27天。
27天，一颗星球都可以被毁灭很多次了。
明诚不允许这种事发生，这是在挑战军部的尊严。
明诚以外四位负责人守在自己岗位上没有任何问题，他们只知道目的地而暂时没有得知具体任务的权限，但他们多少能感觉到舰长的忧虑，他们当中有人参加过那场捍卫联邦的战争，星战最大的悲哀既是即使掌握了古人不可想的技术，也只会发现益加被大自然束缚，遥远的距离蚕食了他们最宝贵的时间，空有武力而无法守护。
驾驶台前郭骑云准备随时发出预热指令，67倍航程，除了四维投影无法克服的障碍。
但是预热的指令迟迟不下达，再次确认本舰所在位置郭骑云又问了一次，“舰长，是否准备投影？”
“不需要。吴哲，你上次说的干涉通道模型建好了吗？”
“还没有，那只是一个设想，参考变量多，运算量庞大，实施起来风险更大。”
吴哲的控制屏上多了一张星图，黑洞附近被标注了一个点，“如果我在这个位置引爆亚原子炸弹，产生的能量波有可能抵消黑洞重力吗？”
“稍等，我算一下。”
一分钟之后，“理论上可以，但我们穿过的通道是不规则的，可供通过的时间也不会太长，如果期限内不能出来我们会受到炸弹余波和黑洞重力的双重打击。”
同位于指挥频道的于曼丽极力控制着丢下手中一切去舰桥把这两个人暴打一顿的冲动，这两个人都是疯的，理论尚在建设阶段就妄图去实行？这么可怕的事居然一个平静的发号施令另一个问都不问就平静接受。不过这也不怪吴哲，他的措辞里已经尽量说明客观的危险性，他们是军人，上峰一意孤行他们也没有办法。
“任务是必须完成的。”我们是可以死的。
于曼丽知道明诚这话是说给自己听，她是他一手带起来的，他不要求她克服女性天生的柔软，因为她已经学会服从，在他的世界观里，那是军人的天职。
“舰长，我需要至少一小时。”吴哲头皮发麻，一小时是最保守的估计，他随性提出的理论，现在正决定整个青瓷号的存亡。
“舰长，十分钟之后我们会驶入新旧航线的分岔点。”郭骑云不得不出言提醒，虽然他知道吴哲十分钟之内绝对算不完。
“大副，去信风号上待命，你暂时接管琼林组。”
与此同时郭骑云发现自己的驾驶权被解除了，舰桥另一边明诚正被周围亮起的电子光包裹。
“峨山组，外层能量罩升至三级，全舰抗重力二级。”
“收到，倒计时后外层能量罩升至三级，二级抗重力模式启用。”
进入分岔点一瞬的平静。
身处信风号上的郭骑云险些以为明诚转了性选了相对安全的新航线，但下一秒仪表盘上极速暖化的色调无情粉碎了他的幻想。第一声警报响过，尖锐铃声此起彼伏，不用舰长下令，峨山组自然进入他们的战时状态，维护输出指令下，传送管系满负荷运，包括全部机师和工程师在内峨山组所属近半数的青瓷号船员全部投入，才刚平息各处响起的警报又听到于曼丽恼怒的声音，“郭骑云，派你的人去F区，那里气闸卡住了，马上把它提起来！”
于曼丽没有解释刚刚舰船一阵晃动负责F区气闸的机师被卷进管系，卡住闸门的正是他的尸体。
郭骑云也来不及调侃一句“舰长才说‘别让我的副官替你跑腿’”，一阵更剧烈的晃动让他声音全卡在了喉咙里，他不知能量罩撞上了什么以至于波动传导到青瓷号内部都如此剧烈，挣扎着调出琼林组调度面板，他们有一个最接近F区闸门的小组，晃动中他只能拼出“F，气闸，打开”便发送了出去。
能量罩究竟撞上什么只有明诚自己知道，他抽不出空理会胃里的翻江倒海，紧盯着青瓷号发回的全景航图，脑海中只剩筛选弱重力区的念头。
“人类在科技面前无能为力，你要将青瓷写进历史，是为人类与大自然的第一场谈判。”
如果真的让明诚用肉眼去看，茫茫前路除了黑暗和尘埃般的星光，他什么也看不见，图像从引发电脉冲刺激大脑再返回指令的时间漫长到沧海桑田，何况于他，甩在身后错过的不是天文尺度的距离，而是银河联邦赋予的重任，教官说，“错了就会死”，死的不是个人，而是希望——他错了，就万死难辞其咎。
“不要有那么大压力，想象着它只是个游戏。青瓷如此可爱，你只要对它收到辐射的成像做出反应。还记得汽车游戏吗？即使加了一把料，它们也没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完成从此处到彼处的位移，你完全可以胜任。”
“上帝在掷骰子，青瓷的伟大之处在于无法改变几率的前提下，努力贴牢你想要点数的对立面。”
时空漫步。
“舰长，能量罩后续不足，申请一级抗重力！”
“公主殿下，一级抗重力有效吗？”
明诚有一副完美的男低音，一句笑语能被他说成耳边的情话，可也是这一句，让他口中的“公主”真正紧张起来。
舰桥响起的电子音孤独而柔和：“提示：技术尚处于调试阶段，是否执行？”
“执行。”
明诚的声音轻柔的像一片羽毛，它跌落的速度被无限放缓，足以人们看清每一鳞片的纹理和光泽。它在这小小舰船里激起小小尘埃，流淌在无限宇宙里显得安静可爱，没有人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只除了这一刻不同寻常的温柔。
一个千载难逢的理想参数，青瓷扛不住黑洞重力的撕扯，但他们可以赌一个逃出去的几率。
“从一开始你就打的这个主意？！”郭骑云气急败坏。
能量罩最高级，抗重力一级，所有机组满负荷运转。青瓷号后方的天幕像一张被拉满了的弓紧绷无数年后被弹回，一叶扁舟淹没在汪洋无尽。
人们从一片死寂空白的世界渐渐找回声音和色彩，这瞬间仿佛亿万年漫长。
计算机在停滞的一瞬后继续先前的运算，但吴哲却没有心思花在上面了，没必要了，如果上帝肯给他们两小时，他们将会和青瓷号一起写入历史。
舰桥主控台传回的数据显示，他们刚刚确实遇上了千载难逢和科学家设想完全相符的曲率驱动条件，原本一天的航程缩减至两小时，现在只要平安度过接下来这两个小时就可以了，难得吴哲一个唯物论者由衷的祈祷。
“公主殿下，别忘了能量罩升至最高级。”
能量罩升起，同时回荡在青瓷号的还有门德尔松的Overture。
星空广袤无言。
“长官，到底发生了什么？”尓豪心里有个猜测，但他不敢相信。
于曼丽在音乐声中做了一串舒缓优美的舞蹈动作，像是挽歌，又像是壮行，乌江银河，原本无二。
“你是以工程师的职位招入青瓷舰队，青瓷号上的动力系统N，你难道看不出它是个什么？”
尓豪瘫在座位上。动力系统N，它看起来非常非常非常像一个——一个曲率发动机。
他可以理解这种理论上的东西真的搭载在青瓷号上，但他不能理解那位舰长居然也真的冒了这个险？！
上帝，他们需要两个小时。
十倍光速飞行，他们需要这两个小时。
压抑的狂喜笼罩着整个青瓷号。军人的荣誉感如此之强，以至于他们明知一旦失败必死无疑，也要为载入史册的一笔激动不已。
“于中尉，带着你的人做好减速准备。”
“是，舰长。”
这才是要命的部分。
吴哲也开始工作，原来的模型用不上，恰好检验新的设想，熬不过这两小时又怎样？有生之年再也遇不到这样的机会了。
舰桥，斑斓的电子光映得明诚的脸明明灭灭，按着控制台的手已经快把那可怜的物体掰断，选择的一刻他没有犹豫，可一切成与不成要在两小时后才见分晓，这两小时对他来说是无比漫长的，他不知道这次选择是对是错，但他清楚近乎鲁莽举动的背后，他可能会断送整个青瓷号。
……
“舰长。我们开始减速了，您固定好自己了吗？”
……
“舰长，我们好像飞过去了一点点，返程需要大概一小时。”
……
“舰长，您知道我们Z区和M区被损毁了吧？”
……
傲慢的舰长默许了这些船员没大没小没上没下，就在刚刚他们创造了历史，明诚觉得自己应该骄傲，可他总是来不及。
“舰长，报废了两组发动机。”
“报废了就去更换。主炮脉冲模式预热。”
明诚调出任务清单，“中校，该你了。”
袁朗看着明诚发过来的目标照片额上青筋直跳，“怎么又是他！”
他们不是第一次和他打交道，和照片上这人比起来，明诚舰长的傲慢和毒舌都是乖宝宝一样亲切无害的。
明楼，银河联邦议员，蛇派代表人物。银河系最有权势的人之一。
显然，这次他又在散播罪恶的同时顺带把自己绕进去了。
即使有军部的命令，即使来自同一派系关系还不错，袁朗还是忍不住，“舰长，你是他的维雅吗！”
明诚只能满意这话还算是向着自己说的，他知道袁朗头痛什么，有哪个联邦议员是热衷“星际警察”事业的？整个蛇派都低调的不能再低调，偏偏他们的砥柱是个这么不低调的人。
半人马座4271的天空上突然多了一颗星，附近接二连三亮起飞船爆炸的焰火又熄灭它自岿然不动，好像一只眼睛静静的看着大地上发生的一切。明楼好整以暇品着当地特色饮料，“总统阁下，考虑的怎么样了？”
“是本舰，不是投影！它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总统瞪着天空中的新星恨不得生吃了它，半人马座4271的自有武力怎么可能撼动青瓷本舰？连火翼号那一关他们都过不了，而作战部则提示他青瓷舰队的脉冲炮已经锁定全球。
“你这样人的悲哀，就是自以为是，所以只能成为别人传奇里的垫脚石。”
明楼放下透明的高脚杯，残余的液体沿着内壁缓缓滑落，“我手无寸铁来到贵星球，以为足以显示联邦的诚意，但总统先生您做了什么？熄灭恒星？还是两颗？就凭这样的代价，想留下一位议员？您看轻的不止是我，还有联邦。”
“你不能……你不能……”
“我不能什么？你能绑架我，青瓷号为什么不能绑架整个半人马座4271？即使今后再也不会见面，我还是应该提醒你，感激天上那颗星辰吧，投影能解决的事情他非要动用本舰，一部分原因是他不想彻底毁掉这个星球。我的维雅来接我了，总统先生，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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