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外太空

【楼诚】如若再相见

《星空》的续篇,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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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夏末秋初的时节,夜深了。

一株老丹桂的香气弥满了整条巷子,幽幽的,甜甜的,仿佛幸福的味道。

比鸡蛋大不了多少的洋铁罐里盛着大半下蜡烛的碎屑,蜡屑中埋着一截麻绳,幽深的黑暗里,他静静的等着。在这个不算贫寒的家里不能得到一根蜡烛,哪怕是即将燃尽的一小段。但他有个心愿,所以每日打扫房间,经过烛台下面,总要分外小心分外警醒、不被人发现的收集起那些飞溅下来的蜡泪,可这样的残余也不常有,快两年了,他才积攒出这么一小点,这是他自制的蜡烛。

他手捧蜡烛靠在墙根下坐着,呼吸也不敢大声,一边亢奋一边大气不敢喘,随时注意着屋里的动静,可夜太深了,于九岁的他,黑暗带来更多的困倦而不是恐怖,他打了个瞌睡又猛然惊醒,手指急忙一握确认他的洋铁罐还在才松了口气,醒是醒了,可身体里的力气也像退潮一般倏忽退却了,他握着他的洋铁罐,像握着最后一根稻草。

夜那么深。

打更的人来了。

他悄悄的溜出去,怯怯的借了个火,他的破蜡烛毕剥几声终于亮起如豆的黄光,他连忙用手护着。

躲在墙角下,烛光映出一张俊俏而忧愁的脸,瘦削的不像个九岁的孩子,他的眼睛里,也缓缓的亮起了光。

两年前的冬夜,人们说是平安夜,于是他也被接到那所漂亮的大公馆玩耍,无意撞见那位少爷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出神,窗外是细密的飞雪,楼下是大小姐小少爷的欢声笑语,可那一切在那一刻都成了被剥落在另一个时空中的回忆,只有烛光中,大少爷的清秀好看像一个温暖又遥远的梦。

妈告诉过他,大少爷是学生,在书房里的时候不要打扰他,自己这样目不转睛的看一定是打扰到他了。

但是他移动不了脚步,雕像一般静止在门口,直到大少爷看见他,招手叫他进去。

他欢欢喜喜的进去了,耳朵里是大少爷的笑嘻嘻的声音:“你也和明台玩不到一块儿去?大姐把他宠的太不像样子了……”

那是少年的明楼,稚气未尽,絮絮叨叨,拉着阿诚进来,顺手关门,免得小淘气又来搅合——他是一样的爱护着明台和阿诚,可家里没有玩伴又不得不常常一个人在家的阿诚总是让他不由自主的偏向。

他的偏向带来了后果,阿诚松开他的手径直跑到书桌前,揭开上面的“逝者如斯夫”露出下面藏着的满篇的天书,全然不在乎这可是有明镜撑腰的明台都不敢乱动的大少爷的书桌。

明楼头痛又好笑,从他偷着教阿诚认字,就该预见这小子会被大姐惯明台一样被自己惯得无法无天。

“这是法语,大姐想让我去日本念商科,可我自己还是想到欧洲去,我总觉得今天的世界比春秋战国更为波澜壮阔,与我们一衣带水文化相类的国家太没意思了……大姐想让我早点接掌明家,好像只有把明家的产业如数交给我才算对得起我们的父母,但是……我必须早日实现她的愿望,因为我不成人,她就得永远被圈进在明家……机会只有一次,我要去欧洲。”

阿诚听得出,明楼的希冀比炉中火更炽热,且毫不怀疑即便大小姐不赞成明楼也一定能得到想要的,那么——

“你什么时候回来?”

明楼噗嗤一笑,“我还没去,怎么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天真无忌,亦是没心没肺。

留学的事情就此带过,后来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明楼说得多,阿诚说的少,他的眼睛看着烛光,看着明楼把掉落的烛泪放回火焰里继续燃烧……

明楼还是先去了日本,说好三个月的交换生,结果一走就是两年。

阿诚没看过明楼从海外写给他的信。去年端午拜访大小姐,大小姐亲手交给他,可一离了大小姐就被妈撕得粉碎,纷飞的纸蝴蝶里他看见一闪即逝的“诚吾弟”。

该如何形容?如果没有这三个字,他不会再一次回忆起妈狠掐着他的脖子窒息的感觉,这三个字刺激着他,使他比一切都想看大少爷给他的信里说了什么。

回家挨了打,他默默流泪,不是因为疼,实际上他并没感受到他最怕的藤条抽在身上是如何皮开肉绽火烧火燎,他的心里第一次满是悲哀,他一直聪明,他知道这样的事肯定不是第一次了,大少爷一定有不止一封信来,但都在他知道或不知道的情况下变得粉碎、到污泥渠、到洋铁炉去了。

诚吾弟。

痛苦因渴望而明晰,这三个字使他从儿童的迷惘瞬间成长,渴望因痛苦而肆虐,这三个字使他成了和他一样的少年,他志在天下,他志在斯人,倾尽所有的梦想有大有小,却都是一般沉重。

太阳就要升起了。

烛火奄奄,不知苟延残喘还是顽强不息。

今天是他的生日。

他十岁了。

“大哥,我一定会去找你。”

过了生日,许了愿,黑漆漆的夜与黑洞洞的房屋吞噬了瘦小却倔强长高的身影,怕人笑他痴,小阿诚长大后也不曾向任何人提起,十岁生日的夜晚他好像听到一个声音,把他心中的愿望呢喃给天和地听,可再去追寻,又不见了。

今夕何夕?

阿门洲的时间,不过等闲。

作为银河联邦乃至银河宇宙的最后一任特级上将,明诚也不能准确说出银河历在何处终结,时空一同消失,正如失去了飞船的航线,徒留的不是等待,而是虚无。

“在我们的语言中,从有苏萨迦尔的一天,就有了你的名字,苏萨伦,风之子。”

精灵领主说的很慢,似在观察明诚的反应,不想使他受到伤害。

“原谅我们过去无法这样称呼你,因为它有和‘苏萨迦尔’相近的发音……他是一个追风的人。”

秘密曾近在咫尺,继而无心错过。

明诚站起来直视着他的眼睛:“风会永远吹拂,是到了抉择的时候吗?”

寄身阿门洲这样的高维宇宙,能够展开自身的唯有青瓷号而已,身体缺少维度的人类不能永远蜗居,留下还是离开,是到了抉择的时候。

“是的。有一个宇宙很适合人类生存,莱戈拉斯在旅途中发现它,而瑟兰也已经亲自去考察过了。”

作为精灵留下,还是作为人类离开,“如果神从虚无中创世,那么唯一能遵从的就是他自己的意志,在时间开始以前,我想人人都有选择的权利。”这是不可避免的一天,明诚倒是真心感谢埃尔隆德,感谢精灵。

“我想爱隆问的是你,”瑟兰迪尔乘着鹿从虚空中步入,浑身散发着清冽的光芒,“银河宇宙的事唯独对苏萨迦尔有所亏欠,他会尽力弥补在你身上的。”

“你们还会再照拂人类吗?”

“每一种族的神明都依照他们自己的模样塑造,我们只是精灵。”不知何时起,明诚已从瑟兰迪尔的话中听不出情绪了,他知道这位王护短,知道这位王在银河宇宙中悉心栽培仅有的两位后辈尘埃落定时一个都没能随他回归,他越是爱他们越是想念他们,就越是对明诚冷淡,而明诚只是因此更加清楚,为何人人都敬爱瑟兰迪尔。

时间杳无意义,也许很久也许不久以后,流落阿门洲的青瓷号将再度起航,这是人类历史上最大也是最和平的分裂。

选择去向新宇宙的被称作少壮派,他们的心还不像选择留下的人那样苍老。

人们聚集在曾经盛开着玫瑰的青瓷号中心公园里,舱壁上不断变幻着时空翘曲带来的波纹,引擎启动了,舰长却迟迟没有出现。

人群中有些特别的身影,身材比夕日同伴高出许多,长发的颜色或有不同,但一律是尖尖的耳朵,皮肤自然就会发光。

这些不同之处并没有被在意,自由的意志是比他们这群移民更要绵延千古的、银河宇宙最后的遗产,这也是他们最后站在一起了,从此以后时空远隔,别离不再见。

在一切向悲壮攀升以前,他终于出现。

漆黑的长发拢到脑后,尖尖的耳朵就更加凸显,他看了一眼人群,人群中就有了泪光。

“我一生经历过许多分别。”

曼丽笑笑,淡得察觉不出,没想到他一上来就说这个。

“只有一次刻骨铭心。”

叫梁栩的青年浑身一颤。

“不过不是这一次。”他不再停顿,“我不像一位故人精于演讲,但他说过,人类就是怀揣着过去,不断奔向未来。能带走的,只有回忆,能留下的,也只有回忆,我只能祝愿,祝远征的壮士终得安泰,祝流浪的游子早日还乡,各位,珍重。”

他的言语将一字不落成为历史。不知为何,陆尓豪又想起了自己初登青瓷号的那一天,明长官也是这般祝愿,也是时至今日,他才知道当年那位长官对他们寄托了多么深的希冀,在这怀念造成的悲伤里,尓豪隐隐感觉,舰长和他最后的演讲中唯一特别提到却没有明确姓名的那个人,会在历史中永不分离,过去如同未来,他想回望时空寻找舰长不惜以永生追随的身影,还是明诚转身时如瀑的乌黑的发将他拉回现实。

就在刚刚,他宣布了新任舰长的名字——

梁栩,他流落亚特兰蒂斯时带回的青年。

终于,青瓷未碎,斯人已远,史书也无法记载当年的背影。

一别蓬山远,阿门洲向着精灵之躯完全敞开,这是一个八维宇宙,恒星像花儿一样在风中熄灭又点亮,时间可以向前向后,逆流而上,银河宇宙犹如一座园林重现。

“历史可以被创造,但是不能被改变。”埃尔隆德郑重的告诫,“我没有问你留下的原因,实现你的心愿是我和瑟兰对苏萨迦尔的承诺。如果你想念他,你可以在过去的历史时空找到他,只是我希望你不要去改变什么,即便成功亦非真实。精灵掌握了时间,阿门洲通向除它自己以外所有宇宙的过去未来,你令历史走向歧路,当你返回阿门洲就会发现,这种改变只意味着生成了一个新的影子宇宙,原来的结局在原来的宇宙忠实前进。你做了一个不喜欢的梦,醒来重新睡下,又做了同样的梦结局皆大欢喜,但最早的那个梦,它依然无比真实的存在着。自欺欺人并不是救赎,接受一切现实是精灵与人类最大的不同,我们的永生,我们的力量,都以此为代价。”

领主看到明诚的眼睛和第一次到瑞文戴尔时一样清澈安详,于是知道他早就懂得其中一切道理,这令埃尔隆德于心不忍,“苏萨伦,我只是希望你明白,过去的都过去了。”

“领主,我明白。时间断流,我只是想了解我们的过去,我们真正而非他展示给我又或者我独自感受的过去。”

埃尔隆德只得点头,把神赐的小独角兽交给他,小家伙在阿门洲长得很快,如今高大神骏,和不远处瑟兰迪尔那头早已等的不耐烦、神气和主人酷似的鹿一样,这些神物能陪伴他们在时空中漂流。

他补全了银河宇宙中缺失的十年。

也曾少年苦难。桂姨阴影下的那些日子,明诚如今看来全无痛感,得以证明的,是比痛苦更加痛苦的,都在未来,以为不堪忍受的,反而都会在点点滴滴中捱过。明诚怕自己像习惯了桂姨的虐待一样习惯了明楼永远的离开,他诚惶诚恐,怀着一颗幽深岁月洗涤出来的心望着隔世时光里的那个人,少年明楼无疑是一株寒梅,在小阿诚飘零的苦境里奇迹一般芬芳,没有他,彼时将如何绝望。

“大哥。”他喃喃,一个失神,时空再度变幻。

巴黎。

明台明诚年纪相差不多,可后者是明楼一手带大,若不是今时今日的局外人,怎会看着明楼写完那封要他来巴黎的信,又看着他把信寄走一个人在邮局门口出了一会儿神——

明诚终于明白了,不完全是的,不完全是为了把自己培养成一个有用的人,明楼是自己心里不踏实,怕他一个看不见一个转身,阿诚又会跌进黑暗里,只有待让他在自己身边,时时刻刻的照看着才能放心。

在过去,明诚何必嫉妒汪曼春呢?难道明楼待他、不是早已涤尽了刻意?

他到了法国,繁忙的塞纳河,纷扰的人群,漫天的夕阳里,阿诚下了船,一声呼唤让他僵硬了身形,灵魂尽失又慢慢找回。

“大哥。”

年轻的阿诚只知道自己魂飞天外又飞回来,哪儿知道明楼早就看见他迟了许久才呼唤的真相——

阿诚趁着他不在,长成了玉树临风的青年,明楼磨磨蹭蹭的时间,都花在了压下心脏的狂跳。

沉睡了那么久迟到了那么久,深埋的种子,明楼的一见钟情。

那一世的那一刻,明楼决心要和他平平静静的度过余生。

巴黎的黄昏,柔情亦是悲伤。

甚至明楼自己都一时想不明白,是什么阻止了他的逾越,在明知阿诚心意亦然的时候止住脚步。

等阿诚一天比一天出色,明楼找到了这个答案,山雨欲来的年月里,故国时局一潭浑水,他叫他来不是自己青春寂寞,而是要他成为心明眼亮的有识之士,明楼要尽他的责任,他的阿诚是一块璞玉,他要用的他的全部经验与智慧,将他教导成人。

花前月下可以暂放,不曾想一放就到一世的生离死别。

战士总不会死在床上。

阿诚又一次,也是第一次听明楼说,你是我的一本日历,每一个昼夜每一天,都是你。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明楼生来是个英雄人物,他清楚人与时代的关系,他不愿任人宰割,只得在风云激荡中义无反顾。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也只是一个人,有致命的弱点,他小心的隐藏,只有自己不曾忘记,当这个弱点消失,他便自己也不能像人一样活着了。

因为明诚是明诚,所以他知道那时的自己在想什么。

大哥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星汉西坠的时刻哪有必要说个坦白,倒像是承认了死生契阔都是遗憾。

一生那么长,一生那么短,给了许多的机会,到底不能完美,一家一国一银河,除了回忆,还有长久的思念。

最后。

每一个故事都必须有它的结局,这是我们生命所要印证的意义。对于不会再有结局的人,永生似乎是唯一的出路,用无尽的岁月整理回忆,不再有梦,也不会醒来。

吴哲走时说,你们找我很容易,不过可别太晚,一个瞌睡就睡过了我的后半辈子。

最像神仙的做了人,最像人的成了仙,袁朗终于自由,十万宇宙随便他去探险,“人类的职业,除了杀人,我还能靠什么活着?”也不好再笑他有趣的精灵模样。

“我可能是年纪最大的少壮派了吧?”郭骑云抓抓头发笑的腼腆,找不出一点舰长以下说一不二青瓷大副的气势,他是个幸运的人,恩师传给他梦想的衣钵,他会守护到生命的尽头。

梁栩得到了青瓷号,但他又执意带走明诚的胡琴,“船不比琴好吗?”“没了明诚,这艘船就不是传奇了。”他像个孩子,心里有一首苍老的歌谣,以为只有这把琴能弹奏。

到了人类再度繁荣的时代,人们相信精灵只是传说,虽然传说的依据没头没尾,传说古代有位贤者,他和精灵是朋友,他们分别时约定了重逢,可他又在预言里断定,精灵再也不会出现。

有个痴迷精灵的孩子在梦中呓语,也许他的预言单指他的精灵朋友呢……

……

在这个故事里,十岁的阿诚实现了他的愿望,老屋的漆黑被轰然劈开,白光中迎来了他的新生,未来的日子里他不曾和任何人描述过那个生日,更不曾提起的夜色中悲伤的呢喃,于是历史没有因这错落而改变。

只有夜雨打落的一地桂花见证了,可香消玉殒却不能言明,他曾从遥远时空回归,只为当年的愿望——

“大哥,我一定会去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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