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诚】【星空】十六 破局
十六 破局
习惯远眺星辰的人，真正踏足大地才会发现它的广袤不逊星空，巡曳银河多年，明诚也从未见过绿林这样奇特的生命行星，它距离恒星如此之近，以至于明诚在地面上愣了会儿神才意识到雄踞二分之一天空的浅色圆形物体是绿林星的太阳，它像一只巨大的眼睛，不带任何感情注视着这颗不可思议的星球。在大太阳稍远的地方还有一颗小太阳，小到像一滴眼泪，随时会被蒸发。两轮太阳都拦腰被一条墨绿色的线划过，实际上这条线贯穿绿林的整片天空并向地面延伸，在太阳上观测绿林也是一样被绿线割开的景象，它是开阳星系的尘埃带，绿林就在尘埃带的边缘。
即使明诚现在只看到两个，但他知道绿林实际上有四轮太阳。作为四合星仍能繁衍生命而不是被烤成一团永不能冷却凝固的玻璃，绿林的生态环境主要归功于尘埃带阻绝了大部分恒星辐射，同时造成绿林星独一无二的浅秋香色的天空。绿林星围绕两对双星系统公转，四轮太阳产生的昼夜交替要比它的邻居瑞文戴尔频繁的多。
绿林的生物也是非常奇怪的，也许是因为磁场也许是因为力场，至少明诚没看到任何一棵笔直向上的树，他们扭曲交错隐天蔽日，密度和个头都惊人。虽然星球位于尘埃带，但不代表绿林就遍布尘埃，事实上绿林的空气非常清新而且含氧量非常高，明诚能感觉到每一个细胞都在欢呼，只是林间充斥着浅灰色的薄雾，踏入林地几乎感受不到外界的昼夜。
薄雾之中生命的形式已经完全不同于瑞文戴尔童话般的烂漫，那些身高体长都在两米开外的巨型蜘蛛和凶悍的人马急不可耐的冲出来，看见是瑟兰迪尔的仪仗又悻悻的退回去，随后寂静的林地间或响起怪异的嚎叫，大白天的妖气森森，明诚险些犯起了嘀咕，这真是精灵的星球？！
答案是毋庸置疑的，因为这颗星球可怕的富饶。瑟兰迪尔那头鹿踢开一块它觉得挡路的石头，石头撞上巨树发出叮的一声嗡鸣，剥落的泥土外壳里露出红宝石璀璨的断面。如果红宝石被当成垃圾，那么什么才是绿林星居民认为珍贵的？明诚看着那些扭曲的树暗叹书到用时方恨少，吴哲跟他说过许多次，在没有微波探测仪的年代，古人根据地表植物的形态就能判断地下的矿藏，然而电脑取代人脑，这项肉眼观测技术已经绝迹了。
“很难说瑞文戴尔和绿林谁更土财主一些，瑞文戴尔是什么都漂亮，什么都尊贵，是不沾凡尘的仙境，绿林却像一座博物馆，不显山不露水，你却能在这里能找到许多不可思议的东西。”明楼仍在尽职扮演导游的角色，他觉得绿林之美，在它始终像是梦中的场景，那些不安和不确定的因素激发着人原始的欲望，在朦胧中蠢蠢欲动。
明诚感觉到了，幻梦之中一些无色无形，无声无息，仿佛漫无目的流动着的东西。
精灵王打断了他们对绿林的恋慕，“如果我再听见你把我比喻成一个守着死人宝藏的守财奴，苏萨伽尔，我不是威胁你。”
“那么陛下，我可以闭上嘴然后带客人去地下了吗？恕我直言，绿林的地表真没什么好看的。”
瑟兰迪尔微微颔首，浅灰的雾气里只有他的金发还散发着光芒，余者皆被擦去了人世间的光彩。
这是明诚告别地面的景象。
旅行的方式仍然是跳下去，狮鹫接住了他们，明诚只来得及看清岩壁上有许多光滑镜面似的东西折射着幽光，一路向下，先被向前拖拽，又被向后吸引，他们穿过将近十公里的岩层才到达明楼口中所谓绿林星的“地下”，这里能看到绿林星的第五轮太阳——他们的地核。
天空使我们走得更远，神秘的地下依然存在奇迹。热流被向心力牢牢捆成一个球，为中空星球的内部持续不断提供光和热，这里永远不会有明亮的白昼和漆黑的夜晚，只有被火光照亮的黑暗。
流萤从散发着荧光枝条柔软类似垂柳的植物组成的树林里飞出，和树木比个儿般，蘑菇比瑞文戴尔更加巨大的离谱，偶尔从边缘上滴下的足球大小的“水珠”砸在狮鹫头上，直接给脾气暴躁的生物洗了个冷水澡。
目之所及到处都看不见泥土，到处都被蓝白荧光的植被覆盖，偶有夸张的起伏或者锋锐的转折，才隐约猜测到是下面包裹着岩石的形状，如果不是地核“太阳”无差别的洒上暖黄，这更像水下的世界。那些黄光在视觉上最大程度弱化了物种的差异，仿佛他们是牢不可破的整体。精灵世界的安宁富足一般无二，瑞文戴尔绚烂明净穷极的是美的想象，绿林在梦幻之外，更多凸显了浑然一体的向心力。
削去十公里的半径，绿林星的内层依然广大，踏足其上感觉不到自己是行走在一个无比巨大的鸡蛋壳里。既然精灵能够操纵空间，明诚对这双面星球只得见怪不怪，或许是因为他还不够了解力学，站在这里的换成联邦那些科学家和工程师，十有八九会激动的昏过去——如果眼神儿足够好，在绿林的地下仰起头你会看见倒挂在“天花板”上的精灵建筑群，十公里的厚度，精灵做到了地壳两面的生物谁也不会掉下去。
“精灵王大殿。”绿林星地下世界的名字。
在行星深处造出这么一不真实的地儿，确实是瑟兰迪尔的手笔。
精灵能克服的技术问题，人类却未必得心应手。力场干扰恐怕是宇宙中最令人头痛的干扰，也只有力场的干扰在人类征服了宽广疆域和巨大财富后如此直观显眼的意识到自己对自然界的束手无策。在行星内部，明诚手臂麻了一下，精灵所言非虚，人类的科技在精灵族地毫无用处，身上最后一个通讯器一经启动立即报废，青瓷舰长已和联邦完全孤立起来。
“阿诚。”
“嗯。”
“我们能否用一种直接的方式进行交流？”
“好。我也急于知道，你是谁，你的目的是什么。”
“可惜直白会使人不得不割舍形式的美感。”
“没错，那样确实不美。我无法追及你这个局布了多少年，牵扯了多少人，现在如此突然的和盘托出，像是你终于绷不住疲倦了一股脑丢开了。”
“是收网的时候到了。”
“能告诉我你的目的吗？绑架一位军人，控制一艘有机体战舰，我想战争的倾向很明显。”
“你觉得交战双方会是谁？”
“我想不出精灵能有什么需要使他们必须发动战争。”
“对，除了他们支持我，一切争端都和精灵无关，这是银河文明内部的战争。如果你想知道我的目的，想想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想想曼春。”
明诚和曼春，他们唯一客观的共同点是，纯血。
银河联邦为了维持安定巩固统治强力推行星际混血，当纯血消失殆尽时，他们又出现了不得不召回纯血的状况，第一例转生人项目得到批准，第二例的申请正在启动，第三例第四例，禁忌的闸门一旦开启，想再放下已经不可能。然而多少年来心照不宣，纯血承袭着荣耀却在联邦严密监控下得不到混血享有的自由，他们总是神秘而另类的带着联邦的意志出现在大众面前，强大，敏锐，无可回避的与众不同，终于在不可考的某一天意识分化，形成彻底的分歧，纯血和混血之间的差异甚至超过了星域之间的居民，混血可以把彼此心中连“人”的样貌都没有的异星居民当作同类，而潜意识里隔绝着直接源自祖先面容的纯血，这世界不再是奴隶主与奴隶，资本家与无产者，男人与女人，而是纯血与混血。
占总人口少数的强者要求他们的权利和自由，更多旧世界规则的掌握者要维护自身的统治，战争来的那么不知不觉，又是那么顺理成章。明诚只是无法接受，在银河纪元战争的理由居然还可以如此原始和野蛮，这是种族歧视进化后的版本。
“你呢？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安静的世界。”
“说人话。”
“我对联邦很失望，它已经腐朽了，不如推倒重建。”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一场全面的战争——”
“会死很多人？”
明诚对战争最直观的感受来自他“发家”的那场叛乱，战争摧毁了毕昴星团，恒星熄灭波及上千颗珍贵的类地行星，它们不是直接毁于炮火而是被极端的寒冷和酷热所吞噬，曾经繁荣的著名星域如今只剩飞船都无法靠近的狂暴乱流一次又一次把幸存物质搅碎分解成更小的颗粒，几十亿年演化的生命倒退回最原始的状态，而现在，一场更加全面的战争要将这灾难蔓延向整个银河。他始终知道明楼不是个拘于一城一池的人，但他想不到，他要做的事竟然如此可怕。
而明楼同样不能理解明诚，明诚在他眼睛里看到费解，他听到他哭笑不得的反问，“阿诚，你是在告诉我，你作为一位军人，居然害怕死人？”
“军人是战争的工具，职业生涯的大部分时间也都在杀人，但是教官，是你教我，军人存在的根本是捍卫。”
“那不是第一位的，第一位的是‘军人的天职是服从’。战争是政治的延伸，你是军人不是政客，你无法决定一场战争是否启动，你只能在它开始后捍卫你的上级直至流尽最后一滴血。我已经回答完你的问题，现在，我想知道你会站在哪一边。”
“为什么这么问？我是纯血。”
“因为我知道，你首先是一个军人。阿诚，你是我教出来的学生，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
“那么您还有问的必要吗？您的自信从来基于强悍的逻辑缜密的思维绝对的暴力，难道此刻，您的心中没有答案？”
明诚的情绪开始不稳定，愤怒在蚕食他的理智，他必须压下这混乱的冲动。
“有的。”明楼回答他，“我只是在做最后的挽留。”
明诚已经不关心他是为了什么而“挽留”自己了，“我是你亲手带起来的，你知道答案，所以我才以这样的方式抵达绿林。十二年，十七年，还是更早？你花了这么漫长的时间终于把我引到这里，战争不会原谅我失去抵抗的能力，但我仍有拒绝的权利，我效忠的对象，只可能是联邦，我服从的命令，只可能是军部的意志。”
真的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明楼本来也不觉得自己能说服他，只是稍微做了做梦觉得自己在他心里仍有位置，但这位置在他亲身熏陶出的学生面前，也是微不足道的，何况他学生的推论十分正确，他本就将他算进了自己的计划里。
“阿诚，对不起。”
明诚奇怪的是，他居然不觉得心痛。
“我再也见不到太阳了，是吗？”
“如果你是说那些黄巨星，那么我想，是的。”
明楼说完打了个呼哨，风声不绝的丛林中蹦跳出了可爱的小独角兽，是千年节那一头，七色的鬃毛很好辨认，只是不知为什么在这里。
明楼对它说了几句精灵语，小独角兽看看明楼又看看明诚，欢快的向后者跑过来。
“它会陪着你的，阿诚。”
再无牵念，明楼转了个身就消失在原地。明诚独自这世间最庞大奢华的囚笼里，轻轻抚摸着带给他微弱热量的独角兽，尔后，他抱起这个小家伙踏进了丛林。
战争悄悄开始，假日中的人们还茫然无觉，第二天早上，瑞文戴尔同步轨道上的青瓷号突然传出一声尖叫，是女人惊恐的哭喊声。
“曼丽，冷静！曼丽！”
“陆尔豪，抓住你的长官！吴哲你先别管她了！主系统倒计时了，还有办法停止吗！”
“有！把舰长的脑子给我！”
“袁朗呢？袁朗！”
交谈只不过是使人们陷入更深的绝望。
后勤，行政，技术，当青瓷的指挥中枢逐一瓦解，他们只剩军人对战争的觉悟，出身实战的作战组长以全舰最高军衔压住了局面，服从，服从，服从，火焰的翅膀已经张开。
青瓷号柔和的电子音响彻全船：
“倒计时十秒，请进入安全模式，倒计时后将进入曲率飞行。”
“天——他都干了什么……”
光。
所有人只记得那些斑斓扭曲的光，飞船尖啸着冲出瑞文戴尔轨道，它的方向，在更遥远的太空。
一场战争撕破伪装，必得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停泊在同步轨道上蓄势待发的军舰是最好的借口，无论它是否真的威胁到了下方的行星。而精灵的永生使他们对时间的观念很笼统，当前往绿林的队伍不管以多么奇怪的方式进行空间跃跹时，瑞文戴尔的时间都在流逝，推动着设定好的闹钟跳向第二天将要发生的事。
青瓷号第二批登陆船员要等第一批返回人员就位才能离岗，即使明诚不知所踪，有自己智慧的战舰也能独自确认启航条件，船员们还在兴致勃勃议论精灵世界的旅行、返回岗位和准备出舱，却突然发现动力系统N自己启动了，尚未交班的郭骑云以为是系统故障，逐一排查后他难以置信地宣布，系统没有任何问题，它是在执行命令，一条隐匿于被秘密销毁又被重新伪造的航程记录里的命令——
不久之前，这条命令就在吴哲眼皮子底下被写进电脑并进入睡眠直至被一个小小的中微子信号发射器唤醒。
青瓷号没有被偷渡更没有叛徒，是他们的国王自己制造了一个破绽转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青瓷号主系统正在执行的命令是，当舰长失联而足以维持青瓷号常规运转的船员全部就位，本舰立即起航，以N系统全速度返回外太空。这是来自舰长的终极命令无法篡改，青瓷号闸门封死在许多知情或不知情精灵的眼中跃出星海跃出大熊星座，精灵们做不出任何回应，因为没有坐标反馈他们无法在浩瀚宇宙定位一架小小的人类飞船，在宇宙的背景里它甚至不如地面上一粒尘埃大。
这一场逃亡能够成功，最根本的保证是军舰长更早时候就从决策层面抹除了对政客的信任。青瓷号穿越虫洞驶向瑞文戴尔，明诚的梦在那时就彻底醒了，明知是圈套他也跳，前辈做不到的他未必，抢在精灵改动所有人的记忆前，战舰以曲率速度带走的是大熊星座战略级的资料。哪怕只是一次旅游，联邦也能从最直观的经验里提取最有效的情报，介时关于游离联邦之外的精灵星域，联邦多年的猜测将最终被证实。
为了资料的平安送出，明诚自己的任务是想尽办法阻止明楼返回青瓷号，在确认精灵语是能量之后，他必须保证他的战舰在离开瑞文戴尔时绝不会被这种能量泄露坐标，如果空间对精灵来说真是一堆积木，那就别让他们找到你的那一块。
绿林星上，瑟兰迪尔听过巨鹰传来的消息，不顾明楼脸色难看自己先笑起来，“苏萨伽尔，这局是你输了。”
计划被打乱对着精灵王脸色也实在好看不起来的明楼抱怨，“陛下，在明诚的故乡有句古语，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精灵王很多年没遇到过这样好笑的事情，笑意在他脸上维持了许久，“我希望你不要沉湎于失败，整理行装尽快离开绿林吧。”
“是，陛下。”
“还不走？”
“走之前再谈谈那位囚徒。”
“哦？”
“陛下，我困惑，我是不是该告诉他更多，因为他比我想象的要……”
“要更加是个彻头彻尾的军人。我劝你不要再去扰乱他的心神，他并不知道自己身上承载着历史和未来，这对一个人类来说太沉重了，沉重到我认为这是道德的绑架，人类社会灌输给他的思想根深蒂固，迫使他连象征性的反抗都做不出就被牢牢捆缚在命运的车轮上。而你，苏萨伽尔，你和你过去对他所做的一样，只是辜负。当初是你告诉我，唯一能减轻对他伤害的办法就是提纯他的生活，我想现在我不会听到你的计划改变了吧？”
“我不知道外界怎么会有您反复无常的传闻，您是我见过最坚定的人，而且您的坚定也在感染他人。”
“我对你的要求从未改变，捍卫精灵的尊严，它与你的梦想同在。”
“领主也是这个意思。”
“需要巨鹰送你一程吗？”
“不，我好久没独自在林间散步了，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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