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外太空

【金荷志·暮雨河山篇】 二十六章

二十六章

  王天风没想到自毁装置的开启竟然这么简单。

  虞啸卿们离开之后他就和明楼一起去祠堂,明楼手里拿着先前在书斋和血海军打信号的小圆镜,而自己手里多着一个支架和一副尺规。

  十六层阶梯蜿蜒而上,推开那扇门,唯一的天窗投下笔直光柱,说不清晦暗还是明亮的祠堂里,石屏黑云翻卷如故。

  明楼没有踌躇,进了门他就开始测算光柱的斜角,将支架安插好,镜子摆放好,安装的过程他小心翼翼,免得一个失手提前报废了白塔把自己也殉葬在里面。王天风看他行事便知这自毁装置启动的信号,日光经由镜面直射进石屏翻滚的黑云里,阴阳相逢生死相隔,有违天和的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王天风看着石屏不禁悲从中来,人生在世谁无父母先人?多少离歌献祭,才有长生祠遗泽不歇?积淀了几十代人、盘踞人间数百上千年的力量,今天都要烟消火灭……

  明楼的身影有些佝偻,这是他痛苦的根源,他在很久以前就料到这个结局,他无法说这是他的错,也无法不说这不是他的错,明家的一半血统和海人的一半血统都是他,父亲保护了那么多年却还是在他死后断绝了明氏的传承。短短一刻,明楼的思绪乱了,辜负,无奈,有愧,他到底该是个什么心情?

  肩上一沉,安抚了明楼心里的纷乱如麻,那人身上有体温蒸开的淡淡药香,恰似这人生说不清甘苦。

  “我希望所有人得到解脱,无论他们还是我们,死的不要再眷恋人世,活的……”

  活的怎么样明楼没有说。

  “咱们走吧。”

  日光缓缓偏移,舔上鎏金的镜框。

  明楼在王天风的扶持下离开了这里。

  户外灿烂的阳光劈头盖脸晃花了眼,猝不及防恍惚有个小小的影子从身边越过——

  “阿香?你怎么还没——”

  明楼住了口,不,不是阿香。

  阳光绚烂的像呼出了所有的炽烈,看不真切的身影没入白塔,明楼不及去想那是谁口中却自发的在呼喊——

  “快回来!阿诚快回来!”

  不知怎么就叫出了那个名字。

  那身影听到“阿诚”这个名字的时候僵了一僵,可还是沿着楼梯一直向上跑。

  “那是谁?!”

  “你不知道那是谁?!”

  明楼和王天风都在诘问对方,明楼不管是不是能看清仰头看了一眼太阳,刺目的白焰正在无限接近他选定的位置……

  想不了那许多,明楼和王天风转身回白塔,无论那身影是谁,白塔崩塌还留在里面就绝不会再有命出来!

  日光散射,第一缕日光经由镜面在祠堂黑云中投下了单薄的影子。

  轰隆——

  王天风和明楼撞上什么东西脑子里几乎同时炸开一声沉闷嗡鸣,自毁装置比既定的更早发动是明楼预料之中,他们唯一意外的就是血海军围山竟然还有人在此时上山!机关开启法阵运转,能量的罡罩把他们隔绝在了塔外。

  “阿诚!”明楼在塔下绝望的呼喊。

  王天风下狠劲拽了明楼一把,他被他搅得心乱如麻,“你到底知不知道那是谁?!”

  是谁?

  明楼回了神,从头至尾他都没看清那个身影,“你看清了吗?”

  王天风没松手拉着明楼直往后退,“看见了,但是看不清。”

  王天风想说那影子模糊的像个游魂,可他没察觉到任何阴气无法断言。

  明楼被王天风拖拽着后退,白塔崩解时飞溅的能量和碎片都不是他们血肉之躯能承受的,但到了一处山坳明楼不肯再退,无论是什么人还是什么东西在此刻混进白塔,他都必须在这儿防备万一的变数。

  脑袋上被人扣了两顶钢盔,明楼和王天风回头,身后是余治和何书光,他们身后不远是身披银甲头戴火云盔的虞啸卿,几个来接应的亲兵正拿出更多装备,同样全副武装的张立宪手脚麻利从中拣出合适的,看出明楼和王天风没穿过铠甲,直接抛给余治和何书光替他们披挂。

  来不及赞叹这些职业军人的战术素养,明楼忙着问虞啸卿,“虞帅,刚才有什么人上山?”

  “个子不高,像个小孩……”王天风紧跟着补充。

  又一声巨响压过了虞啸卿回答的声音,但明楼和王天风看出他的口型是“没有”,他问他们怎么了。

  明楼刚要回答声音却噎在嗓子里,最关键的节骨眼上注定要横生枝杈,一片巨大阴影无声无息遮住了太阳。

  仰头看到的景象扼住了他们的呼吸,那一刻光明退隐空气冻结,骨龙张开它隐天蔽日的羽翼正在盘旋。

  一切都是那么无声无息,甚至没有一个人知道骨龙从哪里飞起又是在什么时候到来。明楼被唤醒心中恐怖记忆,但他不知阴魂不散的死灵法师来干什么因而脑中一片空白,他听见虞啸卿的声音,统帅在问所有人“怎么回事?!”

  他也不知道么?骨龙怎么还在盘旋?电光石火间明楼猛地醒悟,他冲着虞啸卿大喊,“马!”

  后半截破了音。

  虞啸卿脸色大变,军人们齐齐回头但是来不及,来不及了!

  两条鲲鹏一般庞大行动却没半点声响的魔物自西南和西北现身,无声嘶吼响彻灵台,白塔上空的骨龙不再盘旋,双翼一震沿着流畅的曲线向前滑翔,魂火在它们空洞的眼窝暴涨,三条骨龙首尾相继包抄合围,朝着血海军留在原野上的马群张开了大颚——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骨龙的音刃斩断马腿割裂身躯,一匹匹战马在极度痛苦中倒下,单方面的屠杀像绞索不断收拢,狂风漫卷,卷起烈焰骁的哀嚎嘶鸣,卷起鲜血瓢泼如雨下。

  一声呼啸破空而去,银红的光芒如同苍穹上招展的旗帜,张立宪的强弓上染着他自己的血,虞啸卿沉声喝命,“羽阵!”

  九州第一雄师同时张开长弓,无数寒星随着虞啸卿“攻”的命令冲上天空,浩大箭阵如汹涌海浪齐头并进,沿张立宪所发令箭的轨迹自下而上扑向龙群。

  血海军万箭攒射何其霸道,骨龙地狱魔物又何其凶悍,龙群被箭阵带偏了飞行的轨迹而几乎没有受到任何伤害,挣扎着飞上高空重新集结,短暂空隙里虞啸卿一声呼哨,原野上立刻传来回应,一匹高大战马应声跃出一路疾驰,混乱的马群在它的呼唤下重新聚拢朝着芳山涌来,与此同时令箭再起,高空追击下来的龙群正面撞上了新一波箭涛……

  骨龙再次被阻拒,平原上蹄声如雷,先头的烈焰骁之王接近山脚,但不是所有战马都能追上它的脚力,骨龙随时可能冲破箭阵,虚颅催促的嘶鸣声中带着焦急。

  血海军两侧闪避让出马群的通道,虚颅前蹄踏上芳山的一刻,人与马都看到迥异于血海军银红色彩的黑红闪电逆着群马方向刺出,沿着马群边缘绕到马群后方才减缓脚步让人看清它的模样。

  云烟绕身,它看起来比烈焰骁更加高大,但比起骨龙,它又是那么渺小。

  魇兽,噙风。

  背道而驰噙风很快从马群中脱离,平原上只剩它孤零零的一个,蹄子踏进尸山血海,噙风在血海的中心站住了。

  明楼不像虞啸卿,他没有百万雄兵,没有战马如星,他只有从少年从生死一路过来的伙伴,他的声音不会令所有人都听到,但是噙风听得见——

  “噙风,跑!”

  骨龙的音刃把余音剪的粉碎,噙风在平原上人立而起,从它被召唤它就知道它的使命。

  它冲着天空中的龙群发出一声咆哮,比马嘶粗犷,比虎啸雄壮,比狼嚎嗜血和……悲凉。

  那是它对主人的告别。

  不必再有任何掩饰,朔望原上妖族的遗脉远比任何生物更能吸引来自幽冥的魔物,龙群在片刻的慌乱之后轻而易举就找到目标,而噙风早就遵照主人的命令朝着西方奔去。

  龙群就这样被带走了,清点战损自有人去做,但虞啸卿看着山下平原上的惨状心中除了疼痛更加清楚,他带来的烈焰骁十去其七,剩下三成还有一半短时间上不了战场。

  骑兵丢了战马,命就丢了一半。

  虞啸卿哭笑不得,怪不得骨龙放着漫山遍野的人群不管,一门心思攻击马群,原来被构陷的还有他虞啸卿!

  “小张。”他唤张立宪。

  “主帅。”张立宪一直就在他身边,而且有足够的聪明洞察当下局势。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嗯。”

  “那就去跟他们说吧。”

  看虞啸卿转身的方向他是去找明楼,何书光自觉跟上,临行看了张立宪一眼。

  张立宪勉强的对他笑笑。

  “哥,我和你去。”张立宪身边还有余治。

  血海军从前也曾遭逢劫难,但从未像现在这样明显掉进了一个陷阱,不仅失去了他们信赖的战马,还有他们所有人都不曾见过真正的骨龙一来就来了三条。骨龙的恐怖他们身经百战仍然心有余悸,全然不知来自地狱的魔龙会在什么时候去而复返。

  阵地一片沉默,遇见李冰的时候李冰红着眼,张立宪拍了怕他的肩膀,知道他是痛心那匹魇兽。

  “主帅说,为了你们的战马,为了自家的性命,准备好刀剑和头颅,虞家军大旗不倒,兄弟们必将生死与共。”

  血海军军心稳固视死如归,白塔脚下却是另一番诡谲。

  明楼和王天风皆被困在塔外,罡罩内的白塔像是承受着极大压力不断发出吱嘎声听得人心惊肉跳。

  “明少,方才多谢了。”

  明楼不知祠堂里的具体情况正在头疼,见虞啸卿来了分出一点心思,“虞帅不回军中?”

  虞啸卿露出一个半是自嘲半是无奈的表情,“一条漏船,哪儿不是一样?”

  言下之意暂且和明楼站在一起,明楼正烦着,虽不意外但听到虞啸卿如此说还是觉得再好不过。

  “自毁的装置似乎卡住了。”

  “那怎么办?”想起明楼之前的问话,虞啸卿猜测道,“有人进去了?”

  明楼点头,“但我不知道是什么人。比起塔的问题,骨龙早晚要回来,芳山周边现在一定是伏兵重重,随时都会再有进攻,虞帅有什么打算?”

  “打算?”虞啸卿冷笑一声,“玧州军留守本土决不能擅动,我能带出来的人马几乎全在这儿,杀了马一时半刻我们确实要被困在这里,不过他们想要什么想干什么,还要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虞啸卿不掩杀意,如今时局除了力战死守的确没有更好的出路。

  明楼和王天风对视一眼,千军万马有虞啸卿和血海军去应付,骨龙再回来也能抵挡一阵,可弹尽粮绝之后呢?骨龙来了,死灵法师也就来了,那么杀不死的亡灵大军还会远吗?

  即将到来的夜晚的恐怖令人不寒而栗,王天风说了一句根本不算安慰的话:“也要有命活到那时候。”

  此时日已中天,明楼的目光打大海上过,波光粼粼鸥鹭不闻,有限的几艘舢板怎么送走一万血海军?而且恐怕敌人也不会让他们顺顺当当地从海路走。

  “不能等天黑,虞帅,你的人就地砍树造筏,万一挡不住了能走多少是多少!”

  “血海军被他们逼下海,还能再上岸吗?”虞啸卿的沉着在于他知道更多内幕,海洋固然广大,但天空更加辽阔,骨龙又或者其他什么怪物的追击不是他们这些九州血统能容易承受的,他看着明楼的眼睛否定了他的建议,“明少爷,我们不是你。”

  “大少爷。”一直在旁边石头上坐着的王天风走到他身边,“牧师的心地收一收,事到如今你不能再优先想着救人,因为我们谁都不知道能不能走也不知道谁能走,比起活着离开更有可能的是我们都会死在这里。骨龙就要回来了,如果没有办法抵挡,迟早都会被它追上。”

  明楼面有不忍,就是知道骨龙厉害他才无法接受成千上万人要用血肉之躯去抗衡,但他并不单纯因为怜悯才迟疑。

  虞啸卿不想让他再迟疑下去了,岁月不曾在统帅脸上留下痕迹,但他的眼睛里有超出十年甚至更久远的风霜,“要打就在我们力量最强的时候去打,现在就是我们最强的时候。”

  他的话在所有人心里掀起波涛,余治当然站在这一边,“势在必行的仗,打了再说!”

  明楼眼中的悲悯却更深沉了。

  “虞帅,你可知自己为谁而战?”

  统帅的笑容英俊又悲伤,“为谁而战不是战?既要战,这条命就是老天的了。”

  明楼不再说话,但这静默也是由他打破。

  “撑着吧,我们会有北方的援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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