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外太空

【楼诚】金荷志·梦里花落篇·章十六

十六  灵童老鬼

曼春是汪宅上下最后一个知道明楼失踪的,小玉不敢告诉她,更不敢不告诉她,等曼春精神好些了小玉才慢慢道出,曼春听了没说话,靠在枕上一动不动。

烛火在人的注视里拉成细长一束顶端冒起黑烟,被剪了烛花又圆润如豆安静下来,喝了水,吃了东西,曼春叫小玉出去。

卜师课卦,习的是易理算术知过去未来,预言师拼的是天赋,破苍茫迷雾见遥远前程之景象,然天道公平,人类至今还没毁了他们的星球和异能者都被框在各自的规矩里关系匪浅,职业近似而预言师之所以珍贵难得,无非卜师之算可改,上下古今却从没听说哪位预言师的预言是人力可撼。

泄天机违天和,预言师命薄却不在此,他们是无可争议的上天宠儿。一位预言师一生大半预言出自天赐,达官显贵草莽寒门诸般秘闻轶事,但凡预言师有些小聪明凭着这些足可稳坐人上。可就如寻常人家养子,乖巧则可爱,叛逆则可恶,预言师想凭天赋看到既不无关紧要也不是上天随机所赐的目标时候,他们便被上天嫌弃便不再是宠儿便要付出代价。天罚面前减阳寿都是小事,数百年前预言银月王朝将亡于赤火雷劫的那位预言师甚至来不及说完他所见景象就暴毙当场,祸事还远不止于此,朝代兴亡何其紧要,预言师所受天罚株连血亲,家族上下数年内连遭天灾人祸金创顽疾,曾经赫赫九州的一大旺族沦落到人丁凋敝彻底败落才算还尽“不可改的预言”的代价。

当下曼春叫小玉出去,她要干什么再明显不过。

小玉等了盏茶的功夫又被叫进去,心里的石头落地又压上另一块,曼春的表情不是她所预料的任何一种,小玉趴在床沿问道,“小姐,看见楼少爷了?”

“我……”微张着毫无血色的唇,曼春陷入了茫然,即便她肯诚实,这问题也不知从何答起,因为——

“我看不清……好像在海底,黑漆漆的没有光线,除了流水和冷什么也感觉不到,我……”曼春顿了一下,费了很大力气才继续,“我看不清,完全被海水挡住了,我什么都看不清……师哥他是自己跳进海里?他到海里干什么?”

曼春的眼睛失了焦,小玉在旁边劝,“您歇歇吧,想不出的,楼少爷想做什么谁也想不到,一直不都是吗?”

“他……没看见……就好……我没感觉自己损了什么……”曼春嘴里嘟哝着却止不住倦意跌在枕头上睡着了。

她想说的是,没看见尸体就好。至于为什么她察觉不到一丝天罚下降她已经没有精力去思考了,没有梦的昏沉一觉,注定漫长。

汪宅上下都知道明楼失踪。

阿诚当然也知道。

在大哭一场后他必须承认桂姨说的是对的,失踪的只有楼少爷一个找他的却不知有多少,阿诚只是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小孩,他能帮上什么忙?一个没找到,还要再搭上一个。

无能为力,这是让人哭都哭不出来的事,阿诚坐在床上发呆,坤舆球摆在面前,蓝与绿都天真,桂姨倚着门框叹了口气出门,她出了屋门,她的身影消失在月门后面。

阿诚眨眨干涩的眼从床上爬下来,穿好他的小鞋径直去了桂姨不许他去的地方——

正房,已故萍四姨奶奶的旧居。

阿诚是两岁时才被禁止到这里来的,那之前桂姨来打扫他就小尾巴似的跟在身后,许看不许摸,直到……巧了,阿诚被禁止的原因正是他今天非来不可的理由。

合得来的人总有相似,明楼和阿诚相似的,是离经叛道,是剑走偏锋,是胆大妄为。

萍四姨奶奶的卧房桂姨每天打扫,恪守旧日规矩陈设一如往昔,只除了一样,再整洁的屋子没人住就是没人住,这里没有一丝人气。

阿诚小心不触碰这里的任何东西,他在地中央站定,问道,“你在吗?”

安静了好一会儿他才对尚算明亮的光线有所觉悟,想了想从怀里抽出一张纸撕成个人形放在左近的桌上,“你在不在?”他又问。

凉意如风,盘旋,下沉,桌上的纸人颤颤巍巍立了起来。

“你有心愿吗?”

纸人弯了弯腰。

“你是不是想离开这里?”

纸人稀里哗啦的哆嗦了一阵才表示肯定。

“你帮我找一个人,找到他我就放你走。”

话音一落,纸人先是立定不动然后寻常纸片一般跌落在桌上。

阿诚从怀里摸出个小火折子在纸人周遭一晃,嘻嘻一笑道,“你这个鬼别不识好歹,我见过你,死过一次还装死,小心我让你什么都剩不下!”

火苗逼近燎黄了纸片边缘,纸人从桌上弹起来退到茶壶后边,阿诚把火折子熄灭了它才又畏首畏尾的挪过来在阿诚面前一通比划。

阿诚不想和鬼讨价还价,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找出明楼的办法,要是再被拒绝了不就掐灭了他仅有的希望?他戳了戳纸人让它安静下来,白纸片哗哗乱动实在晃的他眼晕,“听着,怎么找是你的事,找到了我就放你走。”

阿诚几乎是逼着纸人把他的话听进耳朵里,纸人思索了一会儿向他弯腰鞠了一躬,凉意退却,纸片再跌在桌上被阿诚捡起来团成团,出门的时候就顺便埋在了梨树下。做完这些阿诚仰头望了望光秃枝条割裂的天空,灰霾里透着一点蓝,他背靠着树,心里有什么无名之物在无端的下滑。

有些事,去做了才知道不难,他只是需要一点勇气。

两岁时他跟着桂姨收拾屋子,在一处永远不会被阳光直射的角落里看见了那只鬼。鬼藏在暗处,蜷缩着,阿诚注意到它的时候人和鬼都吓了一跳,也只有与世隔绝的小孩子才罕见的见鬼了也不觉得怕,最初的惊讶后只剩好奇,角落里明明光线晦暗,但阿诚反而比平常看得更清楚。鬼是灰色的,五官和身体像人,顶着几根稀疏毛发,看清这些也就不难发现阿诚根本没必要害怕,那鬼可怜的一塌糊涂,瘦的形销骨立不说,脚腕还上有一副颜色雪白近乎冷酷的镣铐。镣铐比鬼更死气沉沉,不知是什么材料做的除了纯白没有任何特点也没有光泽,但有一点毋庸置疑,那就是鬼绝对挣不脱。

一人一鬼就这么对视着。

“妈——”

两岁的阿诚还是叫了他最亲近的人,鬼听了急得直摆手把蜷的不能再蜷的身子卯足了劲儿向阴影里躲,阿诚看得可怜不再说话,好在他只有两岁一个单字不足以让人一听便知端倪,桂姨不疑有他,一边加快干活的速度一边安慰,“阿诚别急,就快擦好了……”

但桂姨忙完之后回过身,一下就发现不对:“阿诚,你在看什么?”

阿诚望着鬼的角落答道,“有……人。”

“别胡说!”

小时候记不清的事会在长大后的某个瞬间苏醒,历历在目清晰可辨,在阿诚自己否定了出去找明楼的计划后,桂姨并不知道他沉默不语的时候根本不是在难过而是在绞尽脑汁寻找其他办法,直至被遗忘的又被想起,陈年旧事翻腾出水面。

桂姨一直说,跟阿诚说也跟她那为数不多更少造访的仆人朋友们说,萍四姨奶奶于他们母子有恩,没有四姨奶奶她带着孩子还不知要流落到什么境地,是四姨奶奶临终不忘体恤,叫三老爷别为难他们,他们才在汪家继续过着平静的生活,他们不能忘了四姨奶奶的恩,他们一直住在下人房里,阿诚也不许到四姨奶奶生前的卧室去玩。

阿诚有段时间信以为真,以为这就是他被禁止去正房的理由,竟渐渐忘了那屋子里有个鬼。

他无忧无虑的长到七岁,遇见明楼,浑浑噩噩就此终结。

他当然不知道怎么和鬼交流,他只是在学明楼,那少爷惯会文雅的颐气指使,见过一面就有所领悟,何况不止一面。

有些无赖,但无赖都会在思念里生动可爱。

将近傍晚,太阳都下山了桂姨还没有回来,阿诚吃了两块冷掉的糕又溜进正房。

这一次鬼现身了,形貌比阿诚记忆里更灰败,难怪白天时它已不能用本体示人。

鬼摇摇头,冲他说了句什么,阿诚第一次听鬼讲话,只见鬼的嘴巴一开一合,自己耳朵里却是一片寂静没有一点音量。

“你说什么?”

鬼提起胸膛用力大声,可阿诚还是什么都听不见。

一人一鬼还是要靠比划交流,连猜带顺,阿诚总算弄明白鬼找到了寻人的办法现在只缺一样那人的信物。

信物?

阿诚拿出明楼送它的钢笔,鬼凑过来闻了闻然后摇头,它解释上面只有阿诚一人的气味明显,别的都太淡了。

还有什么?

坤舆球?

可凝聚在珠子上的魔法似乎和幽冥之力相克,阿诚刚一拿出来鬼就被吓得根本不敢靠近,只得作罢。

还有一样,最后一样。

阿诚盯着鬼,鬼盯着碧玉戒指,看看闻闻,鬼徘徊了半天终于点头。

阿诚松了口气。

“要多久才能找到?”

鬼摇头,双臂张开画了个大圆圈,指指天又指指地。

是呢,天大地大不是那么好找的。

鬼蹑手蹑脚往阿诚跟前凑了凑,本来就是鬼,更显得鬼鬼祟祟,阿诚一皱眉鬼赶紧刹住脚,它指指自己的镣铐又指指阿诚。

“我砍了你这腿,你不就解脱出来了?”

原来鬼的脸色也可以变得更加惨白——

苦闷多日,阿诚终于忍不住大笑出来,这鬼一定是笨死的!

“我吓你的,钥匙就在——”

鬼眼巴巴的等他说,阿诚偏不肯往下是说,眉毛一扬沉声道:“还不快去找人!”

鬼领命而去,空荡漆黑的屋子里只剩阿诚一个,他不怕黑,但他有些怕一个人,孤寂和忧虑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像要捏碎他的胸膛,他赶紧跑出去,下人房里仍黑着灯,桂姨竟然还没回来。

阿诚没多想,桂姨晚归不是这一次,他能理解她的仆人朋友们不都像她清闲,常常忙不过来不得不请人帮忙,也许今天也是一样吧。心里有这样的底儿阿诚像平常一样点了灯,他虽能看见鬼物但黑夜中的视力和常人并无不同,借着米豆灯光擦了脸洗了脚,剩水泼进花圃回来顺路吹了灯,他爬上床睡觉,幽邃的黑暗里小小年纪倒学会叹气,他觉得心里揪得慌堵得慌,似要下雪的冬夜连风声都没有,只有无孔不入的黑暗向着灵魂最深处进发。

夜静到了骨子里。

阿诚翻身抱住膝盖,小小的难过的情绪被黑暗与死寂成倍放大,他恍惚看到眉清目秀的少年在笑着叫他,回过神来又什么都没有。阿诚受不了,心里像有小火苗在舔,又灼又痛,他嗖的下地连灯都不点,正房漆黑空荡连鬼都不在,他只能怏怏的回去。

迷迷糊糊钻进被子里阿诚只盼着快点睡着,他有经验,时间在梦中会飞快渡过,等他醒来也许鬼会带来他想要的消息……他不愿在清醒中时刻面对,楼哥哥不在家,不在汪家,他的楼哥哥在黑暗里迷失了。

阿诚如愿睡着,脸上犹挂着他自己不知道的泪痕,他还有很长的未来,但在他现下短短的人生经历里,他曾经无比贫瘠而又见识过巨大财富,他还不了解他痛苦的根源是什么,更不了解痛苦之所以痛苦、而痛苦又可以忍耐其实是希望在作祟。

希望。

他很快就会明白,当希望存在的时候,人即便痛苦也会快乐,唯有绝望,它令一切失去意义,那时才是彻底的真正的……地狱。

黑暗悄然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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